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平生刺>第13章 十三·炼心

  十三·炼心

  祁云一宿没睡,次日清早起来,推门而出,正见到从院外走来的谢清迟。祁云想起昨日之事,第一反应就是想逃。然而他毕竟不是刚离开祁家堡时懵懂莽撞的性子了,至少能够克制住逃走的冲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祁云心中别扭万分,不知如何相处,因此呆站这许久。但谢清迟也没有先说话,这就是反常的。祁云抿紧嘴唇,抬头去看谢清迟。谢清迟看起来也很憔悴,像是没有休息好。祁云不知这是否也是因为谢清迟在意昨夜之事。或许是,或许不是,谢清迟如云雾远山,祁云总是看他不透的。

  谢清迟见祁云抬头看他,点一点头,招呼道:“你随我来。”

  他对待祁云的态度自然随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不曾对祁云提出那样侮辱的要求,祁云也不曾在他面前露出丑态。

  但祁云心里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清迟将祁云带到了书房,祁云沉默地跟进去。这间房间两壁对立着齐地顶天的大书架,祁云一眼望过去,看到了许多医书。正对门的方向是一张窗下书桌,谢清迟站在桌后,将一大摞书信摊在桌面上。

  视线落在那些信件上,祁云眼神一凝,认出了信封上的红漆封缄。这些信每一封上都有玄机教的印记,且信封质地不同于藏宝楼的河西舵信件,有些类似谢清迟曾交给他的地掌令赫安对吴金飞下令之信,还有些是他没见过的纸张。

  祁云抬眼看向谢清迟,后者向他颔首道:“这是近一年玄机教诸掌令同河西一舵的往来信件。我自峡州带回时已看过了,你可自行翻看。”

  说完,谢清迟将书桌让给了他,自己离开了书房。

  在祁云想来,这就是谢清迟支付的第一份押金。他犹豫片刻,坐在谢清迟的椅子上,按捺住心头不快,翻开了第一封信。

  一摞信件中,有大半是寻常的教务往来,多是账簿,想来是因为河西舵是玄机教的主要财源。看起来,天掌令司掌财政,与河西舵多有沟通。可到得去年年关附近,地掌令的信件却多了起来,且信件中忽然出现了祁家堡字样。

  祁云将十余封来往信件放在一起,按照日期仔细研读其中来龙去脉。

  最初是河西舵行商上报的信件。他们经行燕真,报告了燕真与祁家堡概况,其中提到了一句祁家堡护卫所习剑法似与教主在寻找的顾家剑法相似。从这里看,是玄机教教主对顾家剑法关注已久,应当还发布过搜寻令,因而河西舵行商才上报。

  这条消息到了地掌令赫安手上。他嘉奖了行商,又命令河西舵主吴金飞确认消息。此后河西舵分派人手在燕真监视半月。燕真常有商人往来,玄机教人又只是观察护卫剑法,祁父祁母虽然察觉到动静,但并不以为是威胁,也未曾采取行动。

  半月后,河西舵确认了这一消息属实,地掌令赫安签下了格杀令。河西舵吴金飞亲自带队,远赴燕真,屠尽祁家堡。

  祁云看得浑身发冷。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祁家堡覆灭,竟然仅仅是因为护卫们习练了顾家剑法。

  他推开面前如山信件,身形一晃奔去书房,连门也不走,一脚踏在院墙上,翻墙而出,直奔大漠而去。祁云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跪倒在风沙里。远远看到天际一线骆驼经过,想起少时混入驼队却被父母捉到,那时场面历历在目,祁云悲从中来,却哭不出声,只是仰天长啸,惊得天上飞雁一徘徊。

  内力耗尽,祁云是一步步走回的扶摇庄。

  天色已晚,他一身尘土,狼狈至极,却不去清洗,反而径直去到了谢清迟院子里。谢清迟正在书房里,窗上印出一个模糊的灯影。祁云深吸一口气,推开书房门,对谢清迟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谢清迟抬起头,对祁云的到来丝毫不见意外。他见祁云面色坚毅,知道他已读过信,也不问他方才去了哪里,坦诚道:“我所知不多,反倒有些问题想问你。”

  祁云沉声道:“你问。”

  谢清迟直入主题,问道:“祁家堡那些护卫,所习剑法由谁传授?”

  祁云在读信时便想过这一问,答道:“祁家堡护卫是按照我母亲写下的剑诀学剑。她曾是千古楼的女使,在千古楼群书中见过顾家剑法。”

  谢清迟摇头道:“不可能。玄机教通信中所说的顾家剑法并非南山剑,而是洗身剑。此剑法在千古楼并无存本。”

  不喜谢清迟怀疑母亲,祁云皱眉道:“你如何知道?”

  谢清迟不以为忤,答道:“我前些日子去过一趟千古楼。据我所见,为求自保,金陵千古楼只保存传世武学,不留存当代人之武功。洗身剑诞生至今仅十四年,千古楼没有理由收录。”

  事情到这里陷入死局。

  谢清迟一手托腮,沉吟道:“半年前你所使剑法乃是云起剑,后来却突破到洗身剑剑意。这不可能是灵光一现,你必是也接触过洗身剑的。你可记得,你学到的是剑诀还是招式?”

  祁云其实并未研习过洗身剑具体剑招,当时使出洗身剑,自己也很惊讶。他答道:“都未曾正经学过,只是常看护卫们练剑,也听惯母亲讲顾友青创洗身剑之事。或许正是那时体会到洗身剑其中剑意。”

  祁云不觉得此话有何问题,不料谢清迟闻言,忽然脸色大变:“你如何知道洗身剑是顾友青所创?”

  谢清迟倒扣手指,急促地叩击着桌面。过得片刻,他忽然一咬唇:“原来如此。”谢清迟抬起眼,向祁云问道:“令堂可是姓顾,讳一个琛字?”

  祁云怔忪道:“我娘亲姓氏乃是柳。”

  言下之意,名讳的确是“琛”。

  谢清迟双眉一展,道:“果然如此。”

  听至此节,祁云已全然不知所谓。他烦躁地追问道:“什么意思?”

  谢清迟并未回应,似略有犹豫。

  祁云怒道:“你答应我复仇。”

  谢清迟望向他双眼,轻叹一声,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峡州事了后,我去了千古楼。此行原是为了我一位旧友,但也查到了许多相关事宜的记载。江南顾家有位与顾友青顾惜红同辈的女子,名为顾琛。顾琛出生不久,便被送到千古楼,由楼主教养。”

  祁云愕然道:“怎么会?千古楼不是不收世家子弟吗?”

  谢清迟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千古楼的历史讲起。千古楼原先名声不显。百年前魔教入侵中原,顾家胜了关键一役。当时诸多江湖门派对魔教留下的财帛典籍虎视眈眈,是顾家力排众议,将所缴获的典籍,包括令武林人闻风丧胆的秘籍周天术在内,尽数送入千古楼封存。为怕怀璧其罪,顾家还为千古楼提供了二十年前庇护。由此,千古楼声名鹊起,逐渐**到现在的规模。

  “顾家此举,千古楼是承了情的。然而千古楼有自己信奉的原则,不肯成为顾家的附庸。当时执掌顾家的是顾老爷子,为人正派,对吞并之事并不热衷。两方互相妥协,最后如何不得而知,但千古楼对顾家必然有所不同。”

  言下之意,千古楼的确是不收世家子弟,但顾家是特例。

  祁云仍然不敢置信,皱眉道:“即便如此,顾家家大业大,堂堂顾家千金,为何要进千古楼做奉书女使?”

  谢清迟沉默片刻,道:“此事我倒是知道的。顾老爷子之下有两房子嗣,其中长子是顾友青顾惜红兄弟的父亲,原本是文武双全的大才,可惜英年早逝;次子经营有道,武学上的造诣却稍欠,不能独自挑起顾家重担。顾家不比洛阳原家。作为武林执牛耳者,顾家在魔教一役后树大招风,倘若后人不能延续风光,立即便有大厦将倾的风险。

  “顾老爷子未雨绸缪,顾琛甫一出生便将她送进了千古楼,延续顾家血脉。好在后来顾友青顾惜红兄弟皆是少年英才,次房的顾怀瑾也是江湖有名的侠士,顾家这才免去了人才凋敝的窘境。”

  祁云犹豫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那位顾小姐进千古楼。”

  “是三十五年前。”谢清迟道。

  祁云抿紧嘴唇。这跟祁母的年龄对得上。

  谢清迟续道:“十八年前,红袖事后,千古楼曾失火过一次,顾琛因此回了一趟顾家,此后下落不明。现下想来……”

  祁云听出了谢清迟的言下之意。顾琛是改换了姓氏,来到燕真,与祁父相遇,因此在中原再无下落。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为什么?”

  谢清迟微一摇头:“尚未确定。”

  祁云将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他未用内劲,拳面硬生生击在梨花木,登时肿了起来。谢清迟望着他的手,似是有话说,最后却没有开口。两厢静默无言,良久,门外有铃铛响动,是小厮来送晚膳了。谢清迟让小厮将碗筷摆在院子里,又转头来看祁云。祁云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是要留自己用饭了。这是他不想见的。祁云匆匆告辞,离开了谢清迟的小院。

  若是在从前,祁云一定会穷根追底问清谢清迟为何知道这些隐秘之事,但现在他已不想过问。那夜之后,他便下定决心不再管谢清迟的事。他看过书信,知晓谢清迟所说的确是真,这就够了。他能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呢?那些无关紧要的心思,就丢在地上,让风沙吹走好了。祁云的紧要之事只有一件。为了复仇,他可以狠心对待自己,去听从谢清迟的任何安排。

  谢清迟毫不遮掩地告诉他那么多内情,祁云以为这是一种行动的预兆,但事实上,谢清迟安排的头一件事是让祁云练剑。

  祁云最初所学是武当云起剑,到十六岁上,蒙母亲教授一套顾家南山剑,还未练得通达便有了祁家堡之变,后来到了扶摇庄,愤怒之下,竟悟到了洗身剑的剑意。而谢清迟此次要教给他的,正是与洗身剑同出一脉的炼心剑。

  仍旧在那栽着梨树的小院里,谢清迟折下梨枝代剑,将炼心剑起手十二招示范一遍,向祁云道:“炼心剑与洗身剑皆是自武当云起剑中所悟出的,乃是同一套剑法的上下两篇。你练完炼心洗身全本剑术,有事半功倍之效。”

  祁云见那剑意有熟悉之感,细细揣摩良久,忽而问道:“炼心剑可是与洗身剑同一人所创?”

  谢清迟表情一怔,沉默片刻,颔首道:“的确,炼心洗身皆是顾友青所创。”

  顾友青这名字,祁云最熟悉是在红袖故事里与顾惜红争夺梅姬之人,其次便是之后苦练剑法创出洗身剑的事迹了。但看见谢清迟表情,祁云便知道事情不仅是如此。顾友青,就是谢清迟从他身上看到的人吗?

  他几乎要将这句话问出口,又想起在心中决定,默默闭上了嘴。

  祁云在剑术一道上极有天分,不过七日便将炼心剑的剑招学得似模似样,在这之后,谢清迟便不再教他,只是在祁云练剑时旁观。

  最初在扶摇庄养病时,祁云便发觉谢清迟爱看自己练剑,只是后来他突破洗身剑后才不看了。现在想来,大约是忌惮四风。如今四风不在庄上,他们又交易已成,谢清迟终于得以放肆,时常以一种近乎痴迷的视线观看祁云练剑。

  练剑时无暇察觉,停下来稍事休息时,祁云便能觉察出其中情感。那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将祁云引燃。然而引燃的只有身体发肤,祁云心中仍是冷的,他清楚知道谢清迟从自己练剑的姿态里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庄中习武之人虽多,耐不住祁云进展飞快,月余便已将侍卫们尽数战胜,到后来甚至无人能堪一试,只能与谢清迟过招。祁云每每剑术上有进益便要求与谢清迟论武。起初十输无胜,后来他将炼心剑融会贯通到洗身剑中,剑招锐气十足,十次中渐渐能以奇招胜谢清迟一次。

  说是十能胜一,其实也很勉强。祁云的皮肤在烈日中晒得黝黑,镇日练武,身高也抽条了。最初明明比谢清迟矮,后来在襄阳时还是相差仿佛,现在竟隐隐比谢清迟高了一寸去。祁云力量见长,谢清迟却是以巧克力。他身体不好,有时明明是看破了祁云剑招,只是不耐久战,到后面出手速度上慢了半筹,才未能破解。若将对手换作那使鞭的赫安,胜负便不好说了。

  祁云别无他法,只能更加紧练剑。

  到这一年入秋,祁云对上谢清迟已有三成胜率。固然是祁云剑术渐进的缘故,他同时也察觉到谢清迟愈发不爱动弹了,那副样子,倒有些像祁云初来扶摇庄时所见。

  一次比试后,祁云剑势横挥,扫落了谢清迟的剑。那柄剑脱手斜飞出去插入土里,谢清迟也被带得摔了下去。这原本也没什么,可不知是不是被祁云内劲触动了旧疾,谢清迟委顿在地,迟迟没有站起,反而捂嘴咳嗽起来。祁云收剑等了半晌,察觉不对,仔细去看,发现谢清迟指间竟有血痕。

  祁云虽已下定决心不打探谢清迟之事,见他形容颓败,到底没忍住。他粗暴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见他青色衣衫上点点深黑痕迹,果真是咯血了,心中一紧。

  谢清迟咳过一阵,稍稍恢复了一口气,抬头见祁云眉心深皱,微笑道:“不必忧心,是天寒的缘故。我已习惯了。”

  北地苦寒,这才十月,谢清迟便这般不济,如何熬得过冬天去?祁云心中烦闷,粗声道:“怎么不去南方?”

  谢清迟道:“玄机教势大,扶摇庄南迁不好行事。”

  祁云便不多说了。自从那日与谢清迟达成交易,他便再不肯对谢清迟流露一分关心,此刻已算是负了自己的誓了,心中微有恼意。他见谢清迟已有计较,深觉所言自己多余,转身就走,留谢清迟独自在演武场地上。

  此事原本就该结束,可过得数日,谢清迟竟连看祁云练剑也不来了。祁云问过小厮,才知道是谢清迟又病了,时常咳嗽,见不得风。祁云漠不关心地等待两日,到第三天上,谢清迟仍没有来。祁云在院子里等到中午,终于不耐烦,告假回了趟燕真城,隔日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驾着一辆马车,去时的马匹连同新买的马儿一起,就套在车前。

  谢清迟听说这番动静,唤人将祁云叫进房里,问他这是做什么。祁云说是准备启程去南方。谢清迟只道他少年心气忘了那日的对话,叹了口气,重复道:“扶摇庄南迁不好行事。”

  祁云怒道:“哪来那么娇气?当初在襄阳,你我二人不一样是过吗?不带扶摇庄了,我就带你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