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牵帝衣>第33章 南薰

  三月三, 生轩辕,清江泱泱,列作水畔,南薰殿位于清江南岸, 为皇族林园, 而诸人曲水流觞于南薰殿外。

  古来惯例, 多是皇子或勋贵公子们扬风扢雅,钩深致远之时, 长孙少沂最是喜欢的, 去年他的一篇华章,得了陛下“凤采鸾章,云霞满纸”的八字评判,今年不知道会是何人夺采。

  正是阳气清明, 祁祁甘雨, 膏泽流盈, 习习祥风,文人雅士云集清江畔,朝楚公主随同帝后至清江禁苑, 正是风光满皇城, 魏太后难得出了皇宫。

  “儿臣随大天官先行前去神殿。”

  朝楚公主步履如清风踏水, 泛起轻轻波澜,又不惊扰世间尘埃半色,罗衣从风,禁苑内平仲峻茂,嘉木葱茏。

  信王携长子至南薰殿拜见,他这些年就不太得陛下的召见,身无要职, 若非早年从龙之功,早前便落寞了下去。

  “信王弟看着越发精神抖擞了。”皇帝倒是一开始就放下了架子,想要与信王融洽一些,不过显然皇帝余威犹存。

  “不及陛下,不及陛下。”信王连连摇头,并不是那么的从容,虽然竭力想要在陛下面前不那么的窘迫,但多年的习惯使然,他先是压下腰身去,是随后又想起今日的情况,又挺直了身体,这一切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看着他无所察觉的动作,皇帝笑了笑,置之不理。

  人人都称他为胆小的信王,又过了多时,信王终于在陛下的有意引导下,坐在皇帝下首,有几分回到了旧年兄弟把酒言欢的状态。

  陛下看着玉阶下面小辈嬉笑言语,笑着抬手指了指信王,说:“你少年时就爱与兄弟们耍赖皮,没想到老了还是这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还不是我年纪小,陛下也愿意让着臣弟的。”信王也笑呵呵的,听凭陛下的取笑,时不时附和两句,共同回忆往昔。

  陛下愈发的怀念当年的人和事了,往昔故人的音容笑貌与峥嵘岁月。

  陛下失笑不已,较往日开怀,对积年大臣道:“你们瞧瞧,还是这个老样子,都快当祖父的人了。”

  臣子看出皇帝对信王世子的赏识,对待信王府也是大有改观,多年的蛰伏,终是扬眉吐气。

  “陛下抬爱,群儿之才,平平而已。”信王倒是很谦逊,带伤赴宴的信王世子坐在下首,半点异色看不出。

  “这是家宴,没什么好谦虚的,才学另谈……”皇帝是打算嘉奖一番信王世子了,寻常勋贵子弟也在朝中任职,不过都是白领饷银的虚职罢了,靠着祖宗荫蔽过活。

  “信王叔从八年前的一次无妄之灾后就沉寂了,父皇虽说有心弥补,但终究还是存有芥蒂……”长孙少湛听了一时,皆是旧年往事,四下诸人私语,慨叹于信王的时来运转,一次春猎,被冷落了多年的信王府,生生又活了过来,转首与善王、景王议起旁事。

  至于内容,有关于四皇弟,这是个聪明孩子。

  长孙少沂想要著书立说,流芳百世,可他同时也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事情,没有足够的阅历,他也只能写一写寄情抒发心绪的诗篇,算不得什么绝世佳作。

  忽然传出一阵喝彩,原是英国公的二公子苏桓迟夺了今年的采头,一篇《锦上赋》惊艳绝才,魏澜等人也在其中,并不显露山水,贵族与寒士阶层的矛盾日益增强。

  虽然现如今的魏家并不属于寒门,甚至可以称之为显贵,但在魏家老太爷的心中,这是他们的荣誉,从衣食无着的贫寒门第,走到如今的魏家,这是他们不可遗忘的。

  在深入到朝堂之中后,长孙少湛已经发现了,世族的根基紧紧纠缠着皇族的根系,父皇使以怀柔政策,对内如此,对外亦是如此,羲朝不好战,但绝不惧战。

  为何,不将他们打压到无反手之力,而是留有余患呢。

  忽而,一阵清音遥遥传来,诸人停下了嬉笑,举目望向宫墙,听见了飘飘渺渺的乐声,同檀香缠绕着,缭乱了世间。

  “是朝楚?”皇长兄抬首问,乐声绕起金横梁。

  “是朝楚。”齐王殿下放下手中金爵杯,抬起下颌,天光自他的身侧落下,夹竹桃蔚若云霞,焕焕染目。

  皇长兄想到当初娇气又安静的皇妹,进入寒山宫后就很少出现了,今年才开始频频露面,不由慨叹道:“不知不觉,朝楚已经可以祭祀神明了。”

  长孙少湛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深深地笑意,皇长兄看他仿佛出了神,回过头看,信王已是满面红光,这才称得上是精神抖擞,而信王世子则与长孙少沂等打成一片,年轻人在一起总是能有说不完的。

  “两位殿下是在说朝楚公主吗?”苏桓迟与敏王殿下交好,他也听见了善王与齐王莫名其妙的对话。

  “是啊,今年正是她的及笄之年,所以,上巳节由她来祭祀。”长孙少沂抱着手臂站在朱木漆金案后,笑眯眯的看着步履轻盈的少女们,衣着飘逸,俯身从水中拨起两三颗沉浮的红枣,在掌心水凉凉的,入口脆甜。

  “濯水之滨,除恶之祭。”

  上巳节女巫掌祓禊,于每年三月三在水畔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蜀锦青色阔帐绵延出一箭之地,江畔清风触碰着天青锦帐,鼓荡起一折又一折如水纹的波澜,朝楚公主缓缓步出,如花神一般,被众群芳簇拥着上了兰舟,兰麝蕙草,香衣鬓影,彩环结佩。

  苏桓迟看不太清楚水上少女的面貌,他只觉得似乎是与在善王府的一面有所不同,更加的风姿绰约。

  在众女的清音吟诵中,春神句芒着翠衣,执短笛,鸟面牧童鬓边掩翠羽,赤足踏草履,脚下踏鲜花,伴着瑞香花的馥郁清香,纷沓而至,蒲公英纷纷飘起,余下的少女们四散开去,秋千高高荡起,欢声笑语。

  朝楚公主遥遥立于船上,柔荑挽起朝皇帝盈盈一拜,笑靥如花,水佩风裳,她并不知晓,皇帝看到这一幕时,心底掀起怎样剧烈的波澜。

  “千回百转,竟是又一年。”

  一十六载,皇帝的笑容很清淡缥缈,他恍惚想起了什么,白日昏沉,黄云压沉,死去的人,终不会再行归来,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年,都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风一如去年的风,今年的花一如去年的花,嗟叹嗟叹,往昔的人儿不再归来。

  信王笑着赞叹了一句:“朝楚公主也这样大了,来日,看着不会比前人差呢。”

  “是啊,倒是可称得上一句差强人意,当年那孩子若也活着,应该也是这般年岁康健。”陛下仿佛是意味深长,又仿佛只是哀伤的叹息道,目含幽怅。

  “啊,是啊。”信王猛地眨了下眼,脸颊上的肌肉也不自在抻了一下,战火连天,荧惑之年,死掉的孩子只多不少,风浥被死气弥漫,到处可见死尸,哪似今朝,百花争鸣,天清气朗。

  那孩子?父皇说得是谁的孩子?长孙少湛转首却见父皇的神情复杂,龙目幽深,据他所知,父皇在十六年前除了朝楚一女,没有其余的孩子同年出生。

  “我想,父皇说的应该是,”皇长兄顿了顿,声线吟长:“嘉应长公主之女,正与朝楚同岁,甚至是,同月同日。”

  长孙少湛沉吟道:“可是,并没有听说过嘉应长公主有过女儿?”

  皇长兄笑了笑,淡淡道:“当时你才三岁,又过去了那么多年,一个出生即夭折的孩子,你当然不会记得了。”何况,父皇从来不让人随便提起。

  “夭折,是因为当年那场灾祸吗?”长孙少湛问的也很隐晦,没有讲的太清楚。

  皇长兄皱眉思索了一时:“似乎是吧,我也不太记得了,毕竟我只比你们大三岁而已,你若是想知道,可以去寒山宫的神卷阁查阅一下,前祭司的生平在上面应该会有记载。”

  最后,皇长兄摇了摇头,他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一星半点,还是因为朝楚出生的时候,他们都被安排在了信王府,才模模糊糊记得一点。

  不知道为何,长孙少湛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异样的心痛,那个不幸夭折的孩子,他应该是……应该是和她有关系的。

  与朝楚同岁生在荧惑之年的孩子,嘉应长公主的女儿,仅仅是这两点,就令长孙少湛能够格外注意到了。

  朝楚公主跟随大天官进入神殿,兰室清雅洁净,魏明姬与叶荞曦止步于垂帘外面,大天官恭敬道:“殿下请看,这是嘉应长公主的遗像。”

  卷上美人遗像温柔似水,黛眉长长,鸦色的眼睫半敛,乌发仿佛被微风拂起,半卷湘帘,微笑拈花,似是怜悯世人,唯一令人感到熟悉的,只有她身上的祭祀衣袍,唯有大祭司才可以披上的。

  朝楚公主仰首看了一时,嘉应长公主,她其实是第一次看见,眉宇间沁着贵族女子的温柔与端庄,父皇对嘉应长公主十分看重,可是又不允许宫人提及。

  嘉应长公主是历任祭司里,鲜少嫁人的神女祭司,她的丈夫萧七郎也是肱股之臣,可惜英年早逝,不可言状。

  “嘉应长公主并非先帝之女,而是异姓王宗室之女,后并入皇族玉牒,为陛下皇姊。”朝楚公主是知道的,在她之前,是没有皇帝的女儿成为大祭司的,都是宗室女出任,巫女的继任者,是大天官与当任祭司奉天诏指定。

  嘉应长公主亦是如此,父皇对这位皇姐甚是敬重,据说往日曾有皇恩正盛的妃嫔放肆,对嘉应长公主言语不敬,被皇帝一夕之间贬去冷宫,丝毫没有任何留情。而后又道,有任何人敢对嘉应长公主之名有所非议,格杀勿论。

  自此,宫闱之中,再无人敢有任何行为举止的冒犯。

  也就是因为这样,几乎都没有人敢出声提及了。

  “公主,身为大祭司,应该想什么,是必须要明白的。”大天官生怕这位公主不能做好一位大祭司,多少人在等待着,等待这位公主殿下出现在日月神坛,等待她的长大。

  “我一直都明白。”朝楚公主没有养成骄慢或者孤僻的性情,这对于大天官来说,就是神明庇佑了,公主里不是没有性格残暴的,面上笑语盈盈暗香去,转首对待宫人残忍不已。

  “公主能做到无欲无求吗?”

  朝楚公主犹豫了一下,忖度道:“没有人能做到无欲无求,不过,一个人,已经得到了最尊贵的一切,自然就无欲无求了。”

  大天官别有深意道:“什么叫做无欲无求,如果他能在享受一切之后,毫不犹豫的舍弃最光彩的,返璞归真,才是真正的无欲无求。”

  “这……难道不是绝情绝爱吗?”朝楚公主依稀是晓得什么,她从来没有任何的忧愁与烦恼,不论是多少波云诡谲,祭司只是大羲的祭司,不为了任何人,任何利益而存在,只是侍奉神明。

  “这就是殿下要思忖的了,到底是绝情绝爱,还是化为天下之爱?”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对己身的无欲无求,对天下万物的大爱,不是惺惺作态。

  “这只是微臣浅见,殿下将来要走的,与微臣不同,见解自然也不会相同。”

  大天官将玉案上供奉的神卷双手递给她,音声朗朗,说:“公主今日走出神殿,就是大羲来日命定的大祭司,乃是众望所归。”

  “我如何,才能做好大祭司?”朝楚公主的态度谦逊温和,与往日以公主的身份对待大天官有所不同。

  大祭司广袖垂落,揖手行礼,向下深深躬身,敛声道:“来日,方才说的一切,公主自然就会清楚了。”

  信仰二字,没有人能够去动摇另一个人,朝楚公主知道的,大天官自然也可知晓,可是,天机不可泄露,就连闻道国师也噤声不作语,他也唯有谨遵天命。

  这世道,尚未清明,这皇权,永经波折。

  按说敬神早已结束,大天官也已经离开,朝楚公主也该从神殿里出来了,魏明姬与叶荞曦对望一眼,要不要进去看看,远见着齐王殿下来了,二女垂首见礼:“臣女见过齐王殿下。”

  “公主呢?”

  叶荞曦轻声回禀道:“齐王殿下,公主还没有出来。”

  正逢此时,朝楚公主也出来了,眉眼沉静,再无余色,众女巫齐齐俯身而拜,朗声颂贺道:“拜见神女大祭司。”

  不知为何,这早已有所预料的一幕出现在眼前,长孙少湛却甚觉沉重,抬首看去,她的眼睛如同蕴含了天下的清光,湛湛生辉。

  “我现在,是真正的大祭司了。”

  当她用认真又平缓的口吻,说出这一句时,长孙少湛的眼前出现的却是金剑挟血色,在这个花朝锦簇的上巳节。

  等他回过神来,朝楚公主已经走了过来,皓齿内鲜,目盈秋水:“三皇兄,你不是在南薰殿吗?”

  长孙少湛抬手抚过她柔顺的乌发,淡笑道:“若非为你,我自然不会此时来了。”

  朝楚公主闻言眨了眨眼睛,明眸善睐,丹唇外朗,扬起头颅望向天空,颊上泛起一抹清淡的笑:“大天官说的,父皇一早就与我说过,我都知道。”

  来日,要面对的,他们心知肚明。

  我都知道,长孙少湛蓦然一笑:“该来的总会来,你别担心,早早晚晚,神明庇佑着我们呢。”

  对于神殿里的一切,诸人闭口不提,叶荞曦近日的脸色十分好,面含桃花,最奇怪的一件事情是,朝楚公主明知叶荞曦的心有所属,却不加以阻拦,魏明姬不解,最后,还是忍不住去问了公主。

  朝楚公主只泯然道:“这世间,至高皇权无法横加干涉的,除了生死,便是情之一字。”

  “可是,即使公主宽恕……”

  公主冲她莞尔一笑,继续道:“神明若知,也不会怪罪一个心怀情思的少女。”

  魏明姬渐渐了解到,公主不是刻板的,她豁达而明朗,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许会迷惑人眼,但对于一个克制而明理的人来说,只待风吹开遮住的云雾,即可观天下大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新的一年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