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晓没有走远。
在关了房门之后, 祁晓仍是守在司岚门外。
这客栈空房不止一间,守在门外不去休憩,司岚也不会对他有半分心疼, 所以司岚更不明白了。
祁晓不是素来权衡利弊,有失有得吗?做什么要这样一副悲苦的模样?
现下是在幻境,就连司岚都已被幻境同化无法辟谷了, 祁晓那看着病怏怏的身子, 总不会比司岚好到哪去,这样守着,明日只会更不好过。
所以祁晓这是要做什么?弥补吗?
司岚咬了几口面,不知为何,心下又生出几分疲惫来。
司岚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和祁晓此后纠葛过深,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就连寒淞结界都隔开了二人,没想到兜兜转转, 竟还是能遇到。
从此永不相见不好吗?
司岚有北境, 祁晓有西境, 此后司岚同司幽和司浅止一道, 祁晓和他的西境臣民一道, 原本就该是两道平行线永不相交, 司岚想不通, 为何还是会变成如今这样?
又咬了几口面, 门外冷风而过,守在门外那人瑟缩着往门扉靠了靠。
而后是几声压抑着的咳嗽声。
听着那声音……
司岚吃了一半的面,忽然便没了胃口。
-
幻境之外, 司幽自河岸上取下了那抹荧光。
“司幽姑姑, 这个真魂可以救爹爹吗?”
司幽捧着那荧光, 放置在慕白额间,“试试不就知道了。”
“可是……”司浅止犹豫地扣着手指,“它好像不愿意……”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司幽回过头来,下一瞬,那荧光果然从慕白额间跌落,摇摇晃晃地要返回河岸。
司浅止看了那荧光片刻,若有所思。
“小崽子,你能听得懂真魂在说什么?”司幽略感诧异。看来这崽子体内集合了三种力量,也不算是毫无用处,竟能听懂三界之外的话语。
“嗯……”司浅止想了想,“它说,要一滴血。”
“何人的血?”
司幽话音未落,司浅止便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把短刃。
司浅止没有回答司幽,而是径自走向慕白,以短刃在慕白指尖轻轻地划了一刀。
陷入梦境的慕白皱了皱眉。
司幽正想把司浅止拉回来,却见原本朝河岸那处前去的荧光改变了方向,嗅着血腥气,那荧光几乎是刹那间便与慕白指尖的血滴结合,融入慕白体内。
与此同时,神识幻境之中的司岚忽然被惊醒。
司岚理好着装推开房门,只见外面风云变换,苍穹流转。
“这是……”
“幻境的时间在加速。”祁晓接了话,他在司岚惊醒前便观测到了这天象变化,直至现下,他方才肯定地道:“不过这时间加速,于我们而言是好事。”
“死得更快了,竟然是好事么?”司岚嗤了一声。
司岚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天象变化停了下来,远处荷叶尖尖,湖心亭中传出一阵琴声。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琴声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此时身在宫外的殷婼。
除了殷婼,那湖心亭中还有三个人。
“太子哥哥,喝茶。”琴声止,殷婼亲自替主位上的太子斟了一杯茶。
太子与殷婼是一母所出,故而样貌上十分相似,自然,太子对自家妹妹的性子也是了如指掌。
太子悄然看了看身旁的人,调侃道:“你这茶……怕不是给错了人?”
今日是宫外小宴,除了殷婼和她的侍卫,剩下的便是太子和太子伴读。
太子伴读是朝中大臣之子,姓郭,为人谦卑有礼,长相又很是俊秀,在宫中时常引得他人青睐。
太子这言外之意,自是明显得很。
“太子哥哥!”殷婼嗔了一声,又默不作声地回了原位。
琴声清浅,殷婼的视线却不如那琴声淡然,时不时便往太子伴读身上投去一眼。
司岚记得,殷婼同他说过,她在凡尘有过一位爱慕之人,想必便是这位郭公子了。
“切。”面对公主殿下的走神,一旁的侍卫慕白显得很是不屑。
百无聊赖之际,慕白担起了斟茶倒水的活,他将茶盏重重往那案上一磕,震得琴音四散,“喏,殿下的茶。”
“你!”殷婼回过神,咬牙切齿地斜了慕白一眼。
太子被二人之间的氛围逗笑了,“阿婼,你这侍卫可真是有趣得很。”
“是本宫管教无方。”殷婼起身行礼。礼毕之时,她本想将慕白遣回宫去,却听得一道破空声……
湖心亭有人蒙面踏叶而来,一把匕首直指太子心口!
周遭顿时乱作一团。
“保护太子与公主!”隐在四方的暗卫一涌而上。
“就这点功力?”慕白将殷婼护在身后,他歪了歪头,一剑劈碎了刺客的匕首,嘲道:“练个十几年再来刺杀吧!”
再一剑,慕白挑断了刺客的脖颈,刺客应声倒地,慕白额间却溅上了几滴鲜血。
原本慕白也不想出手,但他瞧那刺客一脸必死的模样,估摸着也活不长,索性便出手了。
未曾使用灵力,应当……也不算改变命数吧?
慕白收了剑,在他犹豫的片刻,殷婼却已从他身后走出,担忧地跑向那位太子伴读。
太子遇刺,殷婼首先关心的却并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边的伴读,如此盛宠,即便那伴读再迟钝,此刻也该明白殷婼的心意了。
但那伴读躲开了,他谨慎地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关切,臣无碍。”
几步之遥,殷婼就此顿住。
明晃晃的拒绝,流水无情。
殷婼一时愣在了原处,随后而至的侍卫一个个朝她行礼,护送太子回宫,也带走了太子伴读。
湖心亭嘈杂之后复又安静,只剩下一把古琴和怔在原地的殷婼。
还有……
“我说公主殿下!”慕白不知为何,心生烦躁,“人都走了,还不回宫吗?”
殷婼敛下视线,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便连古琴也似落荒而逃般,落在了原处。
慕白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分明瞧见了殷婼将那古琴留在原处,末了离开之时,他还是将古琴带了回去。
偌大的马车上,殷婼静静看着那古琴,看了好半晌,她忽然掀开车帘。
“停车。”
慕白骑着马跟在马车一侧,这马车停了,慕白也便跟着停了下来。
慕白不耐地抬眼,正想询问这九公主又因何事误了尊驾,却见那车帘后露出殷婼含笑的一张脸。
“多谢你将琴还给我,还有……”
殷婼视线缓缓上移,如枯叶悬浮般挑开湖畔涟漪,她自车帘后递出来一方锦帕,“你额上的血迹,擦擦吧。”
九公主的锦帕,绣着她的闺名,那锦帕一角点缀着春色。
殷婼将那锦帕递过来时,慕白闻到一阵清香。
那香不醉人,清醒得紧。
但鬼使神差的,慕白接过那锦帕时却是迷茫的。
醉人的不是香……
可慕白就是醉倒在了那阵清香里。
-
幻境之中,时间流逝得很快,起初司岚和祁晓还担心会被幻境中人发现,一直用宝物隐藏身形。
后来被发现了一次之后,二人才察觉,虽说这幻境中人确实与实际无差,但这毕竟是幻境,即便二人被发现,也改变不了幻境原有的走向,第二日,所有的一切都会按照原样进行下去。
后来的后来,二人索性便不再使用宝物了,只是寻了个僻静之处躲藏,不让人轻易发现便是了。
这日,二人躲在了皇宫内一座假山后。
公主殿前,慕白难得皱着眉道:“你若不想和亲,我可以帮你。”
近日安国使臣来朝,预想中应当是进献珍宝以求两国和平,谁知这一次使臣不仅没有带来珍宝,还向皇帝提了一个要求。
他们需要一位公主和亲。
若是安国势小,提出这种要求必然是无稽之谈,可安国在边境发展如日中天,如今已融合了边境多城,其势力难以小觑,故而,本国皇帝对他们这个要求不仅不能拒绝,还需得慎重考虑。
恰在这时,殷婼主动请旨,担下了和亲之责。
“帮我?”殷婼笑了笑,“连父皇都帮不了我,你如何帮?”
“我……”慕白顿了顿,又道:“我可以带你离开皇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只要你愿意。”
慕白想,若是凡尘容不下殷婼,那他就带殷婼去魔界,他哪怕承下改变命数的天罚,也要带殷婼远离这场纷争。
殷婼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天大地大,我能去哪呢?如今边境形势不稳,安国蠢蠢欲动,此前太子哥哥遇刺,便是他们对我国的一次试探,可惜试探不成,他们便换了个法子。”
“若我走了,安国便可借此机会向我国出兵,这就是他们最终的目的。而我国兵马尚不足以支撑远征,此一战若现下爆发,我国必败。牺牲我一人和亲事小,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国受辱,我不能弃国不顾。”
“那……”慕白挣扎了片刻,又道:“换个人和亲不行吗?虽说是你主动请旨,但皇帝那么疼你,你就说你后悔了,让他换一位公主去,他定然会同意的。”
殷婼仍是摇了摇头,“换不换都是一样的,换作其他公主,父皇便不心疼了吗?何况其他公主也是我的亲人,我亦是心疼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慕白将手中长剑发泄般一扔,“你明知安国此次不为求和,你去和亲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为何非要执着呢!”
长剑在日光下反射出颓败的影子,这时是正午,日光却不强烈,柔和地覆在九公主面上。
殷婼看了那剑许久,又看了看慕白,忽然笑出了声,全然不似她公主的矜持,她道:“我发现……你好似跟从前不一样了。”
“你我初次相见,你便觉着我眼神不好,可如今……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你……”慕白刚想回话,却发现殷婼那笑并不纯粹,他立时明白了,“你别转移话题,我在跟你说正事!”
“是是是。”殷婼转过身,“我知道了。”
可圣旨已下,和亲之事已成定居,更改谈何容易?
殷婼望着不远处的景色,那处桃树枯枝,泛黄的花瓣要落不落地挂在树枝上,风一吹……
她难得调笑地侧过视线,大抵是想学慕白,笑着调侃两句,可话到嘴边,却笑不出来了。
“小侍卫。”
她轻轻叹息,“我出嫁离宫那日,你不用跟来了。”
风过,那泛黄的花瓣终究是落了下来。
慕白没回答,他转开视线,盯着脚下的地面。
盯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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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主远嫁离宫之日,定在十日后。
初秋,还带着夏日的炎热未褪。
使臣先一步驱车行在前方,其后则是送嫁的队伍。
皇帝心疼自家女儿,遣精锐护送公主出嫁,队伍极长,排满了一条长街,但这些精锐无法驻扎在安国,公主抵达安国之日,精锐便会撤回境内。
届时,没有精锐,没有侍卫,亦是没有陪嫁……
谁都知道,公主这一嫁,便是有去无回。
送嫁的队伍大红披挂,在经过城门时本该畅行无阻,却见城门之上,有人持剑飞身而下,停在公主出嫁的马车前。
来者恭敬地跪拜,奉上长剑,“我为殿下随侍,护殿下远行。”
那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马车内的人凝神倾听。
殷婼手持薄扇,隔着面帘,马车外红纱翻飞,她隔着重重轻纱与慕白相视一眼。
二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但又好像,谁都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说了不用跟来,他却还是来了。
傻子。
殷婼在心中笑骂。
出嫁之日不该哭,身为公主,殷婼也从未哭过。
但这一日……殷婼仅是望着慕白,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