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朱栏已朽>第97章 番外(一)

  “他今天若是再不回来,以后就不用回来了!”

  迎着夜风出门时,脑海里依旧是他父亲那副气愤的样子。

  归府延依旧是无奈,本来想着每日起早贪黑地多利用时间读书习字,也总比把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找他那个不听话的兄长身上。

  蜷起衣袖一路沿着街巷走到了护城河旁,河中波光粼粼,各式各样的花灯轻浮于水面之上,倒映出五彩缤纷的光影。

  他一直记得今夜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原因在于今早那人拽着他的衣袖说是要陪他供奉河灯。

  于是他一直等着,可看如今天边月色新浅朦胧,他便知那番承诺又迅速地泡了汤。

  看着沿街的男女相谈甚欢的模样,心知那人此时定是又在什么妓坊勾栏里寻欢作乐。

  不爱洁身自好的人早晚会吃亏的。

  心中莫名涌起些烦躁,脚下踩中了一颗石子,便是想也没想地一脚踢进了河水里。

  蓦地溅起一片水花,很不幸的将一旁的一盏花灯淋湿,焰芯的火焰熄灭掉,整只灭掉的莲花灯在一众五彩斑斓的花灯中显得尤为突出。

  心中一惊,突然就有些懊悔起来,这河中的花灯总是承载着许多人的心愿和期盼,如今他误将人家的花灯弄灭,难免不吉利。

  于是便想着将那河灯打捞上来重新续燃,视线在一旁打量了一圈,正巧发现一棵杨柳树下靠着一截竹竿,他伸手拿了过来,弯腰去够那盏漂浮在水中央的花灯。

  可惜没注意到脚下经常漫水的地砖上长起的青苔,身子微微前倾,眼看那只花灯就要漂到眼前时,一着急想要伸手去捞,结果重心不稳,就差整个人栽进水里。

  只是预料之中的落水没有来临,手臂上突然一紧,接着他被一股大力猛的拉向了身后。

  背脊一下子撞入身后入的怀中,那只手臂环住他腰身,整个人瞬间被带了起来。

  “啧,二弟这是准备下河洗澡么?”

  他心神未定地愣了愣,看着腰间的那只手好半会儿都没缓过神来。

  “你……怎么来了?”

  他连忙脱离了牵制,身后的人也跟着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眉眼隽秀深邃,凑近他低笑道:“我若是不来的话,谁救你?”

  “……”

  看着那双眼睛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鼻尖却嗅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和脂粉气息。

  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你又去那种地方了?”

  慈卿房看着他轻笑,故作戏谑地道:“哪种地方?”

  “你……喝醉了?”他伸手推了推他,却发现这人立在原地坚若磐石。

  “没醉。”慈卿房挑着眉毛打了个酒嗝,然后一脸醉意未消地看着他。

  “……”

  心下却懒得再跟他废话,弯腰拾起那盏河灯,又转身拽住他衣袖往一旁走去,“你陪我去将河灯续燃,然后我们回家,父亲正……”

  “归府延……”接二连三地打了个酒嗝极其没形象地站在街边,若不是他模样生得俊俏秀颖,指不定就有巡城的官差把他当作行为不端之徒带走。

  他闻声转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慈卿房吸了吸鼻子,看着他迷糊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疑惑出声,“什么事?”

  “河灯啊……”慈卿房醉醺醺地看着他,眉眼绯红如霞,“你不是说要我陪你供奉河灯么?”

  “……”是谁一开始说要供奉河灯的?

  眼看这人八成是正在温柔乡里玩得正欢一时之间兴起突然想起这事儿才跑了出来,他也不好再对他多作言语怪罪,只是叹了口气,将他拉到身前来,“现在天色这么晚,还是回去吧……”

  “不。”慈卿房突然皱起眉头,“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说着他突然一把蹲在原地,一手撑在下颚上发起愣来,“我刚才问过小兰了,她说做人应该要学会明礼诚信,更何况是对于你喜欢的人……”

  “你……胡说什么?”

  慈卿房抬头看他,“我怎么就胡说了?”,说着突然站起身,两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又拍,“我喜欢你二弟。”

  “……”

  “我在心里一直都留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放心,如果以后我娶妻生子了,我一定……”

  归府延突然拨开他的手,转身走向一边,“既然要供奉河灯那就早些吧。”

  迎面的凉风淌过河水吹拂在脸上,像是要熄灭他心中仅存的欲望。

  也许怪他太过敏感了,慈卿房平日行为不端没规没矩的说话早就没了可信度,更何况慈家子嗣单薄,父亲还指望着这人早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呢?

  即便他慈卿房再如何风流又怎么可能会风流一世?终究还是要传宗接代为慈家开枝散叶的。

  于是在心里理所当然地把慈卿房说的话全部当成放屁之后,他才倏然觉得心胸开阔一时舒畅至极。

  这边嘴角挂上笑意,刚准备转过身时,身后埋头兀自走的注意力集中的人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就差撞进他怀里的间隙,归府延伸手一把拦住他。

  “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后者抬头露出些可怜兮兮的神色,“你是不是生气了?”

  归府延勾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生气了?”

  慈卿房看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话,“我上次……听别人说,你,你是……”

  他皱眉,“我是什么?”

  “断袖……”慈卿房蓦地凑近他小心翼翼地道:“她们说只有妻才会对着整日在外寻欢作乐的丈夫四处牵挂寻找,而我们只是区区兄弟情分,你却对我比对女人还要好……整日跟着我规劝我……就……”

  区区兄弟情分……么?

  心蓦地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样疼得他皱起眉头,神色始冷,“原来……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么?”

  慈卿房突然抬头看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你宁愿听从外人的胡言乱语,对我这个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亲人心存质疑……”他一手揪上他衣襟,恨的咬牙切齿,“你还有良心么?”

  “我……”

  “罢了。”他垂下眼睫,松手转过身去,“以后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那晚他彻夜不眠,心中明明咬牙想要坚持着不去多管闲事,只是待到大错酿成以后,他才觉得,自己似乎又错了……

  寒冬腊月的时节,他看着几乎要被气晕过去的父亲和门外的石阶上留下的一个不足月余的婴孩,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将那孩子接了过来。

  那厢的婢女对着他神色急惶,“郎君,这孩子求您代为收养了吧……”

  他蹙了眉,看向那襁褓之中还未睁得开眼的婴孩,“他母亲呢?”

  那婢女垂下头,“奴婢实在是逼不得已了,这孩子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的,谁知道我家姑娘背着家里人偷偷生养了下来,如今一个未婚女子做得这等事是要被打死的……”

  话到这里他才惊觉事情有多么严重,连忙道:“那你家姑娘现在如何了?”

  那婢女伸手抹了抹眼泪,“现在被家里人逼着上吊,这孩子定是不能留了,我只求你看着他可怜的份儿上留下他吧,这是我家姑娘全部的希望了,毕竟也是条生命……”

  屋外风雪交加,清扫过屋上檐瓦。

  他一把推开门,怒气冲天的走了进去,待看清那依旧卧在榻上醉的不省人事的人,竟然第一次觉得那张熟悉的容貌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他伸手一把拽起那人,“四处拈花惹草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去祸害那好人家的姑娘!”

  “孩子呢?”慈卿房微微睁开眼,看着他风轻云淡地道。

  “你还有脸问孩子?”

  他反而一笑,漫不经心道:“又不是我情愿生得,跟她说了多少遍了,做事要记前因后果,如今这般自作孽,倒怪我头上了?”

  “你……”归府延看着他气结。

  他却突然坐起身来,抱起那一旁的婴孩仔细打量起来,手指触及那稚嫩的肌肤不禁笑了笑,“还真是亲生的,长得倒是好看……”

  说着,一把抱着那婴孩就要往一旁的火盆里丢,归府延一惊,连忙上前拦住他,“你疯了么?”

  慈卿房看着他收回了手,懒散道:“她不愿意养,我也不愿意养,与其留着这孩子日后孤苦伶仃的爹不疼娘不爱,不如趁早了解他性命以免他长大记恨我罢了。”

  “这种话……你为什么会说的如此理所当然?”

  那襁褓中一直安安静静睡着的婴孩突然睁开眼来,大大的眼睛充盈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无辜,似乎是本能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咬着手指头不哭也不闹。

  目光触及那孩子身上,他怔怔道:“我也不想的,当日我与她千叮万嘱过不要对我心存期盼,我本来就是个不靠谱的人,如今我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她就这么给我丢个孩子过来,你要我如何做?”

  “……那你也不该去招惹公卿家的小姐!”他涨红了眼,“为何你总是不听话……”

  “你不是说不会再多管闲事了么?”慈卿房突然看着他轻笑出声,“现在呢?你要收留这个孩子么?”

  “……”

  “看吧?”眼里突然涌上泪水,他还是笑,“你也不愿意吧,没有人会选择无缘无故的去接纳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孩子,我早就说过,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扔了吧,反正……”

  “我养。”他突然截断了他的话,“这个孩子就当我替你养了,我要让你记住,这是你欠我的。”

  *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转眼春夏秋冬交替着而过,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他守着那座枯坟静坐已久,昨日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南岭暴|动此去的一行人无一幸存。

  耳边似乎还留存着昨日那人信誓旦旦的誓言。

  慈卿房拉着他袖子笑得真诚,“等我最后一次,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待我归来的时候我会向陛下请辞的,届时我会带着你去游山玩水归隐山林的……”

  手中的黄纸一点点地化成灰烬消逝在风中,待到那簇火苗烧上手时,他才吃痛回过神来,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跟着坐在他身旁,拉着他袖子支吾着出声,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却像是早就洞悉人世百态一般学会体谅听话,“二叔,我爹他要回来了么?”

  他转头看着那稚嫩的小脸,一时嘴角酸涩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摸了摸那头顶上松软的黑发,“他应该会回来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小孩儿咬了咬手指,似乎是在思考他这番话,片刻才笑了笑,“那意思就是,他一定会回来了?”

  “……”

  “嗯,会回来的。”他牵着他的小手笑得温和,“先给你祖父磕三个头怎么样?”

  小孩儿听话照做,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只是之后抬起头来,却发现归府延的眼睛不知何时红了起来,撅着嘴巴凑近他道:“二叔怎么哭了?”

  他回过神来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这烟太熏人了,我们走吧。”

  之后他拜别朝堂拜离慈家,开始变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依稀听说过这孩子的母家受了牵累,道是叶丞相假传旨意误听误信了所有人,至此牵害性命引发动荡,然后被迫抄家流放,叶家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无一幸免。

  再然后就是第五个年头,小孩儿已然长大,只是不再懂事听话,不知从何处学得了一身的技艺,成天在外惹是生非,他原本还担心这孩子随了他爹越长越歪,谁道最后竟然真的长歪了。

  除了不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变得喜欢拉帮结派,在村里三天两头的欺负人。

  最后上门抱怨的人多了,他无奈之下只得带着这孩子一次次的搬离住处,到最后他也开始老了,对任何事都变得力不从心了起来。

  年少时的蹉跎已然耗尽了他的所有。

  而那孩子也不再愿意回家,只是偶尔几次回来看看他,在他给他爹新拢的坟头上戳了个大洞,气哄哄的吵了一架后就再没回来过。

  于是他一个人又重新给这人添了新坟立了衣冠冢,守着日升月落默默地活着,之后他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那离别了他几十年的人回来了。

  “该醒了,这么睡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耳畔是熟悉的声音,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来,那张让人惦念了几十年的容颜又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翻身握住他的手,泪水枯竭,“我,是在做梦么?”

  那男人笑了笑,伸手拭去他额上的冷汗,“你当然是在做梦,方才在梦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我听见了,所以就回来了。”

  “……”他弯了弯唇角,果然么,还是梦。

  男人却看着他担忧出声,“你这愁眉苦脸的,是我欠你钱了么?”

  说着伸手捏了捏他脸,“为何不能多笑笑?”

  “……你确实欠我的。”他握住他手腕,勉强弯起唇角,“你还打算还么?”

  “……”

  男人怔了怔,片刻后笑道:“还的,自然是要还的。”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给你煮了一锅粥,我去给你端来……”

  说着男人立马起身,只留下一个急匆匆的背影,他却在原地不直觉的笑了笑,心道这人什么时候会煮粥了……

  只是下一刻,神情蓦地一变,他立马翻身坐起,连鞋履都还未来得及穿上就直接打开了门追了出去。

  只是白雪茫茫,冷风骤然在空中起舞。

  眼前不是熟悉的村落和田间小路,有的只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原野,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眼中的泪水像是被冰雪凝固起来了一般,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漫天飞雪。

  最后才终于回过头来,倏然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凌乱的银丝在风中飘荡,手上的肌肤像枯树皮一样凸露出清瘦的骨节。

  他闷声咳嗽出声,手指紧紧地扶着门框,青色的衣袂在冷风中翻飞,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无心去顾及,只是几个春秋又过,他却依然念叨着,那人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正文的可以先跳过番外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