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朱栏已朽>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他敲了敲茶碗,对面隐隐走出一个身影。

  那身影在桌旁坐下,一身素衣,头上带着一只狐皮毡帽,帽檐垂下几缕黑发搭在眉骨上,挺俏俊逸,只是第一眼看去,那双眼目太过桀亮,反而给人一种戾气横生的错觉。

  “事情都办完了?”那身影幽幽出声,音色低沉。

  季风竹摇了摇扇子,“倒是多亏殿下想出这等损人利己的办法了,此番这么一搅和,你就不怕惹怒了周立宵,让他发兵与大月氏交战么?”

  “自然是怕的。”男人闷声喝了口茶,“不过我相信他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作出行动。”

  季风竹沉了脸色,“太子已经死了。”

  “哦?”挑了挑眉,男人却道:“这么不经折腾。”

  看着男人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事情走到这一步,若是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你不会后悔么?仅仅是为了取一个人的性命,手下的杀孽已经太重……”

  “你害怕了?”

  季风竹看着他没出声。

  男人依旧轻笑,“如你所说,既然已经注定无可挽回,那我何必又要后悔?仅仅是为了取那一个人的性命,我反而觉得做什么都值。”

  “……你疯了。”掩去了平日的嬉笑肆意,季风竹道,“大殿下被困居于此地多年,废人一个,即便日后有本事回的去,他不还是您的手下败将么?”

  指骨在桌面敲得作响,男人却笑道:“任何时候都要确认万无一失,野草尚可春风吹又生,若是留住一点星火,我又怎能保证日后,他不会再以燎原之势死而复生呢?”

  “……”

  半晌,他平静下来,“现下该怎么做?”

  男人好整以暇的弯了弯唇角,吐出一个字,“等!”

  季风竹不明所以的看他。

  “你之前不是已经放出了消息么?用太子威胁皇帝交出玉门令,而这块玉门令在谁手中,我们就等着那个人自己交出来,而周立宵必然清楚此物是大月氏的象征,他若是气急必然会迁怒旁人,而於一君,不就是一个正好的人选么?”

  “你倒是想的周详,又怎知事情一定会按照你的预想发展?”季风竹忍不住冷笑,“更何况玉门令你不打算要回来了?如今太子身死一事若是传到他耳中,迁怒的是於一君还是大月氏,你自己难道没想过?拿这种事情来赌,你未免太过丧心病狂!”

  男人轻笑,“那不妨静待结果,看看是否如我所想,更何况那块玉门令也是假的,他若是质问我大月氏,我若是不认,你觉得他会轻而易举地行动么?”

  “你……”

  “怎么?”男人挑眉,“你可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在为谁办事?”

  “我没忘。”季风竹低声道:“为了二殿下早日登上王位一揽大统,我自当尽力祝你达成心愿。”

  只是垂了眉睫,忽而想起一人,“我可否向你征求一事。”

  男人看他片刻,摆了摆手,“你说。”

  “事成之后,我想留在京城。”

  手指一顿,男人反问出声,“为何?”

  季风竹收起了扇子,“此事殿下就没必要过问了吧?”

  心中像是预料到什么,男人挑了挑眉头也没再多问。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西域?”

  男人抬眼看他,眉眼透着抹戾气,“在我没亲眼看着他死掉前,自然不会回去。”

  说着叹了口气,眉眼却隐现出怜悯之情,“他是我的好哥哥,我这辈子自然不会忘了他,可是,既然注定被人踩在脚下,那就别再妄想着爬起来。”

  *

  他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躺了三日,待到最后一日所有的痛苦才慢慢消逝,睁眼一片清明,闭眼却全是那人的身影,三日了,口口声声答应他会回来的人却始终不见人影。

  从床榻上坐起身,才发现多日不曾活动,身子就像是被钉死了一般酸的僵直,翻身下榻本想着趁没人发现早点溜出去,却不妨出门便撞上了人。

  “是要走了么?”老嬷嬷看着他,眉眼慈和。

  叶凡几有些哑然无语,片刻后默默点了点头。

  老嬷嬷却笑了笑,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他。

  眉目微怔,他疑问出声,“这是什么?”

  翻身利落地跃上了马背,看着天际即将淹没的余晖不禁暗了眸光,上次来时,也正值黄昏落日之时。

  所有光芒的消逝只是为了迎接黑暗的到来,他并不喜欢黄昏,即使夕阳无限好。

  总觉得是件并不美好的事情,只是上次有这人陪着他来,他或可无所畏惧,而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

  所有的离别只是为了再一次的重逢——

  他走时老嬷嬷这么说道,苍老的眼睛有些浑浊,却满含笑意,“小公子长这么大以来,我很少见他和谁这么亲近过……他总是孤独的,即使身边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眼中似有泪水滑动,那双粗糙的手握上他双手,“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把人带回来呢?”

  “看来他是认真的,把你当作珍重的人。”

  “所以……别辜负他了,别去找他,带上这些盘缠,有多远走多远,山水有相逢,总是会再见的……”

  耳边风声呼啸,身下马匹飞驰,一道道参天大树被他飞快地甩向身后。

  陈旧古老的府邸坐落在夕阳下,像是即将随着烟尘消逝于风般。

  心中微微一动,眼中神色却凌然如刀,如果山水真的有相逢的话,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离不弃呢?

  *

  不眠不休的赶了一夜的路,待到第二日东方既白时他才终于赶到了京城。

  一路避开了人眼耳目,待急冲冲赶到王府大门前却发现门庭一片清冷,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没敢靠近,立马朝着后门跑去。

  索性的是,后门并没有锁严实,只是费了一番力气后才推门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

  庭院深寂,堪比那座坐落在郊外的府邸,清冷寂静地好似无人居住一般。

  悄无声息地朝着前厅跑去,却发现一路下来,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一时之间偌大的王府越发寂静的森冷。

  心中却越发慌乱起来,不可预料的估测着任何糟糕至极的结局。

  这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丝脚步声,神色一紧,他一转过身去,却见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有些畏怯地站在他身后。

  “郎君……你回来了?”

  “彩纪?”他立马跑了过去,神色焦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王爷呢?”

  彩纪吸了吸鼻子,泪盈于睫,“昨日陛下下了禁令查封了王府,说是……”

  “说什么了?”

  “说王爷犯了通敌叛国之罪,听说一群大官弹劾他,陛下也没过问就直接下了流放的旨意……”说着,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可是王爷他是冤枉的啊,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没人相信他……”

  “……”仅一瞬间,心像是被浸入冷水中般,冻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彩纪抓着他衣袖,微微睁大了眼睛道:“郎君你也快走吧,说不定一会儿会有人来清查……”

  “是谁干的?”他突然截断了她话语,眸中冷若冰霜,“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

  “王爷请快些动身吧,不然这耽误了时间,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狱卒在旁拿起来一具枷锁,喻尝祁也未再犹豫,任由那狱卒将枷锁牢牢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唉。”那狱卒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吧,小的我是不愿意相信王爷您会作出这等事的。”

  耳边听得那狱卒这么说道,一时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你缘何如此想?”

  那狱卒看着他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虽然老粗一个,但是看人还是很准的,不管怎么说,王爷绝对不是那等无义之徒。”

  虽然听得这等信言,心下却未得到半分安慰,连一个小小的狱卒都明白的事情,周立宵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人看着他,此时已然没了方才的冷静,所有的故作镇定在几个时辰后尽数化为灰烬。

  他垂下头,看着地上摔出裂印的玉牌,终是闭上了眼睛,其实并非是别人栽赃陷害他,不过是早就设好了一个圈套等着他往里钻罢了。

  即便他知道这是个圈套,可他还是不得不服从,太子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交出玉牌能挽救他一命,他必然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惜的是,即使交出了玉牌也没能挽救回一切,明明都已成了定局罢了。

  “臣无话可说。”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不正是他们这些为人臣子该做的事么。

  “好好好……”耳畔听见那人冷笑出声,下一刻那只手却突然一把掐住他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掼在了墙上,“你信不信朕杀了你!”

  鼻息渐渐紊乱,他涨红了脸却发现自己连点头都无法做到。

  其实叶凡几一开始说的是对的,太子祈福他不该跟着去,只是命运却总是阻断一切,即使他不去这结局也总是需要他来承受。

  有一句怎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他也躲不过。

  周立宵蓦地抬手一把拔出了出鞘的长剑横亘在他颈间,“说!是不是你干的?”

  心中有些无奈,伸手想试着掰开周立宵的钳制,指尖微微松动,他得以喘息出声,声音有些嘶哑,“陛下,说是便是……”

  那把天子剑一把割上他颈侧,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你变了。”周立宵看着他道:“以前你从不对朕做隐瞒的。”

  “……”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这样对朕?”眼目通红,目呲欲裂,“朕做错了什么?朕对你们还不够好么?”

  眼中涌起泪水,那双威震朝堂十几年的仪态也不再年轻,他似乎还记得,当年自己被这人当作如婕之子从府邸接回皇宫的时候。

  夕阳西下,那身白袍下的身形还是如少年般修长,那双稚嫩的眼目依旧故作着桀骜和不羁,举手投足间一贯流露的是洒脱高贵的气度。

  那眉眼间的神情从来睥睨,像是在向天下人昭示着他才是这万里江山的天下共主。

  于是,那少年俯下身来,用十分轻视的眼神看着他道:“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朕身边,听见了没?”

  只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这人是异样的幼稚,幼稚了这么多年,却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手上的天子剑“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出眶,一瞬间好似苍老了许多。

  “吾儿去了。”华鬓如霜,一身玄衣落地,好似没了约束地坐在了殿阶上,烛火映的眉目泛红,一句句地带着无限的遗憾,“吾儿去了……”

  半晌,一口鲜血蓦地从口中喷洒而出,心中猛地一惊,他立马飞扑了过去,周立宵却一把推开他,眉目变得慵懒,轻蹙起眉头,却指着他字字锥心,“你给朕滚!”

  “……”

  鲜血顺着嘴角滑落衣襟,他一字一句道:“你给朕滚,有多远滚多远,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