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广寒阙>第2章 秦州梦

  杜月寒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即使身世飘零,身份卑微,他从未有过半分怨言。他寄人篱下,懂事很早。路家也不算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但路母也不好意思张口,他就自己做主退了学,去衙门里找了个差事。

  白天处理一些琐事,抓小偷,找走丢的家禽牲口以及处理邻里纠纷等,晚上就趁着月色看书,几乎熬坏了一双眼睛。他最高兴的就是用平时省下来的钱给路星儿买一把糖果或是一串糖葫芦,看她吃的开心他也跟着高兴。

  他的愿望很简单,他要努力读书,努力干活,一定要出人头地。不为别的,就为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点,一点就好,让姑母不必在寒冬腊月做缝补浆洗的粗活,让路星儿可以跟别的女孩子一样,穿几件好看的衣服,戴几样漂亮的首饰。

  再自私一点的,他想给路星儿一个安安稳稳的家。所以,当弦月宗给他任职信时,他只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毕竟报酬太诱人了。弦月宗处理的都是一些官府不愿或不敢出手的事,很有可能会危及性命。

  当时路星儿哭哭啼啼的,死活不许他去弦月宗当差。杜月寒给她擦了擦眼泪,温和地笑道:“放心,哥会注意安全的。”

  路星儿抽抽搭搭道:“那你答应我,遇到危险你就跑。”

  听着这孩子话,他失笑:“嗯,听星儿的。”

  星儿……星儿……

  “我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想着她?”

  杜月寒握紧了一根珠钗,干裂的唇瓣紧贴在上面,泪水决堤一般滑过他皎美又憔悴的脸庞,润了唇角,湿了手心。

  终是狠下了心,他整条手臂都在战栗,亲手掰断了珠钗。玉环细珠噼里啪啦溅了一地,碎得酣畅淋漓,疼得他肝肠寸断。

  来送饭的小丫头看着那面容清秀,长得神仙一样的小公子颓废不堪地坐在地上,又看到这满地狼藉,不由地惊呼:“呀!好好的珠钗怎么摔成这样了?”

  看到这么漂亮的人伤心,她也不忍心任他难过,当即捡了那些碎片道:“奴婢试试能不能修好,过几天就给公子送过来。”

  杜月寒想说,不用麻烦了,可他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两瓣嘴唇和着血粘在了一起。

  小丫头见状忙递了一杯水过去,半托半倚地喂他喝了下去。她看杜月寒手脚都有伤,一时关心就问了句:“您是哪里招惹阙主了吗?怎么伤成了这样?”

  不知为何,那模样好看的小公子顿时脸色一沉,愤恨之情从眸子里溢了出来,他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小丫头吓坏了,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后,那小公子却是垂下了头,再也看不清表情,他嗓音嘶哑,像是大病了一场的人:“做错事了。”

  小丫头忙不迭地逃了出去,逃到门外时,那人却道歉道:“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最近控制不住自己。”

  小丫头虽然还有点害怕,但还是朝门里说道:“没,没有,那奴婢明天再来看您。”

  那人顿了半晌,道:“谢谢你。”

  “没事儿,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一个愿意陪他说话的人总是好的,他怕自己吓着对方便连这最后一点慰藉都没有了。身如蜉蝣,被如此这般践踏在污垢尘泥里,可悲至极。

  杜月寒看着自己苍白修长的手,神情恍惚,他现在该怎么办?他要如何对星儿解释?他又该把星儿交给谁呢?那是他守护了十年的女孩啊,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把她另托他人?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是星儿十五岁生辰时送给他的诗句,可叹苍天不怜,造化弄人,折了明月,误了星辰。

  梁旗彩不知又发了什么疯,非拉着他去参加什么宴会。不由分说地丢给他一堆衣服,心情格外不错,道:“你挑吧,最好是和我穿一样的。”

  杜月寒磨磨蹭蹭地换了一身白衫,总之,跟梁旗彩大相庭径就是了。他将头发披散了下来,细密的发丝遮住了眼睛,神色晦暗不清。

  梁旗彩看着这谪仙似的人,先是一惊,随即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啊?这头发都挡脸了……就这么见不得人?”

  杜月寒握紧了拳头。

  梁旗彩继续叭叭:“你才十几岁,就应该鲜衣怒马,有点风气才行。别一天天学那些文人墨客,搞那些三尺素白,看着就烦……诶,话说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吗?正好我今天买了不少,去尝尝。”

  他……他怎么有脸说?鲜衣怒马,是谁亲手毁了他的未来?断了他的风气?这个人,当真是个恶魔,伤人从来都是一招诛心。明知道……明知道……他再也没有心情捡起书本,扬起马鞭了。百般折辱,千般作践,他都忍了,为何还要拿这些早已支离破碎的梦来刺激他?就像是拿着诱人的糖果招惹小童,逗得他吞咽口水时,将糖果塞进自己嘴里,嘲讽道:就不给你!

  梁旗彩见杜月寒半天不说话,终于不叭叭了,低头问道:“你又怎么啦?想妹妹了?还是想家了?”

  这个杜月寒就跟小女孩儿似的,磨磨唧唧,婆婆妈妈,委实气人得很!不过,他实在狠不下心对这个人发脾气。

  杜月寒觉得那恶魔靠自己太近了点,想退一步,又顾忌到了什么,生生忍住了。梁旗彩对此很满意:“有进步啊!终于学乖了。今晚你就好好学学,看看别人都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他又低声耳语道:“我可是要验收成果的,不过关就狠狠地惩罚小月亮。”

  金楼玉阁,美酒佳肴;莺歌燕舞,香风徐来。放在以前,如此奢美的景象可能会迷了杜月寒这个穷光蛋的眼,可现在,他看什么都如空物,曾经会为了看到一朵野花轻松,会为了一只死蝶忧伤。而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那种简简单单的情绪了。他已经麻木了。也只有那个魔鬼才能时常气得他肝肺炸裂,痛不欲生。

  七尺男儿,怎能卑躬屈膝,雌伏于盗匪脚下?他看着那些寻欢作乐的人,那一张张千娇百媚的脸,想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冷不防一颗东西被塞到了他嘴里。杜月寒皱着眉,舌头尝到了一丝清苦。

  梁旗彩笑道:“好吃吗?那老头儿说女孩子都喜欢这玩意儿,我尝着也就那么回事,改天给你买点更好的。”

  又来了……梁旗彩要么不说话,一说话总能气死他。杜月寒一时没忍住:“你这种人还会买东西?去抢不是更痛快吗?”

  梁旗彩当即板了脸,目光冷嗖嗖的,他用力捏住了杜月寒清消的脸:“刚夸了几句又来劲了是吧?跟你说过的这么快就忘了?啊?”

  随着语调加重他的劲力也越来越重,杜月寒慢慢地就红了眼眶,因为含了一颗糖葫芦嘴唇微微轻张着,月色之下,那张脸更显毓秀皎美。秦州月寒,不愧此名。

  梁旗彩哪能抵得住这诱惑,叩着杜月寒的后脑勺就吻了下去。

  “这就是阙主的新宠?”

  “有点手段嘛,欲拒还迎玩得很熟练啊。”

  欲拒还迎?梁旗彩总算是缓了缓脸色,放开了杜月寒。

  他心情颇好,笑问道:“会弹琴吗?”

  “不会。”

  “诶?这就奇了怪了,像你这种翩翩公子不都会这些吟风弄月的东西吗?”他以为杜月寒是故意不弹给他听,语气充满了威胁,道:“如果让我知道你会呢?”

  杜月寒微微叹气:“家里哪有闲钱让我去学这些东西。”

  很平常的一句话,带着些许遗憾,在别人说来就那样,梁旗彩甚至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可这个人是杜月寒。他闭上了嘴,寻思着要请个好的师傅给杜月寒教教,还要挑几件好琴。杜月寒弹琴的样子他想想都觉得赏心悦目。

  梁旗彩又忍不住问道:“那你会什么?”

  杜月寒“老老实实”道:“我以前当过捕快,会抓盗贼,还在弦月宗当过密探,会查案办案。”

  梁旗彩皱起了长眉,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纵使好脾气如杜月寒也忍不住想发泄一下,他就是故意膈应他,恶心他,巴不得梁旗彩快点厌弃自己。

  梁旗彩靠在椅子上,喝着酒缓缓道:“近几日我要出去一趟,你就在阙中好好待着,若是想着逃跑……后果是什么你也清楚。”

  他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怕出事还真想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话说,你还没离开过秦州吧?”

  杜月寒点了一下头。

  “说话。”梁旗彩冷声道。

  “嗯。”杜月寒其实也很气人。

  梁旗彩瞪了他一眼,抄手抱起他就走。

  “你你你……干什么?”

  杜月寒身体悬空,大惊失色。

  “爷不开心了,回房找点乐子。”

  杜月寒脸色煞白,抓着梁旗彩肩膀的手都在发抖。他最终还是低了头,小声哀求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我吧。”

  梁旗彩冷笑:“那可不行,做错事不受点惩罚,让爷以后怎么立威呢?”

  杜月寒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不再挣扎了,任由这漩涡般的梦魇吞噬自己,淹没自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亮,不知道哪个晚上会有星辰和月光,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活着……

  如果活着,周围为何是地狱般的景象?如果死了,为何心脏还是能感觉到痛楚?

  他像是断了翼的鸟儿,飞也飞不起来,爬也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