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王侯归来时>第63章 只可惜,却不会有那么多的“……

  隐约有失重之感传来,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颠荡,她四肢使不上劲,像是和身体断绝了联系, 毫无知觉。

  有那么半瞬, 观亭月认为自己的手脚或许是断了。

  否则怎么会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呢?

  漂泊的雨丝透过不知是谁的衣衫缝隙,冰凉的打在脸上。

  她实在太久太久未能休息, 这么一闭眼,就如同长眠,分外安详,沉沉地不愿意苏醒。

  梦里倒不尽是一望无际的黑,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浓墨重彩地自身旁呼啸而过,每一片破碎的光阴都承载着厚重的情绪,将她冷冷地抛在脑后。

  起先,观亭月感觉自己是站在安奉斑驳的城门墙上, 仲秋瓢泼的大雨兜头浇了她满脸。

  惊雷闪过的刹那, 远方整肃的军马便展现出森严的姿态。

  她拄着长柄刀,在心头不止一次默念。

  要守住, 一定要守住。

  这是她下的军令。

  上百条人命陪着她赶来支援,决不能让自己的将士平白地去送死。

  “将军!”

  年轻的参将在暴雨中近乎无法睁眼, “清点过粮草和储备了,算上城内百姓捐助的……最多也只能撑七日。”

  七日……

  七日,能等到什么奇迹吗?

  “我知道了。”她抹了把脸, “斥候队回来了吗?我有事找三哥。”

  “刚回来, 在‘军防处’。”

  她走下冗长的石阶,怒号的风雨里掺杂着无数说不清的窃窃私语,声音的主人们皆没有脸孔,鼻梁往上蒙着黑压压的阴影。

  “是观老将军的女儿?”

  “唉, 怎么偏偏来的是她呢……”

  “听说只领了一百人,就这么一点,有什么用处?还不是带着大伙儿在这儿一筹莫展。”

  “行啦,就别嫌弃了,多活几天是几天吧。”

  聚积的污水在宽石铺成的街上流淌,倒映出两旁昏暗的烛光,人踩在其中,便“啪嗒啪嗒”地溅起泥。

  她一脚踏上去,下一刻,城郊遍地的火油就在足底轰然炸开了。

  人们临死前恐惧不安的哭喊从四面八方响起,观亭月环顾周遭时,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

  纷飞的灰烬和灼热的大火把夜黑烧成了白昼,有断肢残骸在半空高扬乱舞。

  她闻到了焦腥的血液味。

  正在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男音在头顶厉声控诉。

  ——“观亭月,你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满意!”

  ——“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数年以来,你内心不会歉疚吗?你真的睡得安稳吗?!”

  ……

  忽然间,黑暗如蛇信子一样猛地吞噬了这份记忆。

  熊熊燃烧的城郊和暴戾的痛骂声一并远去了,留给她的是无边无际的空寂,眼前嘈嘈切切辗转过好些早已模糊了的面孔。

  最开始出现的,一个是浓眉大眼,健壮且微微带胖的男孩。

  他面容憨厚,透着点小聪明,咧嘴笑出一口不怎么好看的牙:

  “大小姐!”

  宗帮……

  她喃喃自语地走上前。

  另一侧的少年十六七岁,皮肤白净,神色波澜不惊,时常捧着一本兵书,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就连打招呼也要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稳重。

  “大小姐。”

  是文昭。

  “大小姐!”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桐舟满脑袋碎屑,两手端起他那暗藏玄机的木头桩子,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面前。

  “大小姐,午后几位老师都有军营的事情要忙,趁着府里没人,咱们去河那边打野山鹿吧?”

  “姑奶奶你别揍我了,我真没藏酒,不信你自己搜——”

  “大小姐,今天天气,真好……”

  观亭月看着这些她认得出的,认不出的,一个一个跑马灯般稍纵即逝,年轻的话音在大梦浮华里消散。

  是自己无论如何拼命追逐,也追不回的旧往昔。

  而光影的尽头,站着一个消瘦高挑的背影。

  四野是纯粹的黑暗。

  少年清寂缄默地立在那儿,修长的马尾简单束于脑后,露出脖颈干净柔和的线条来。

  他身上总是带伤,有大有小,苦涩的药膏味顺着小臂滑出的一节布条萦绕在周遭。

  观亭月隔着几丈距离停下脚步,然后鬼使神差一样,喃喃地轻唤道:

  “燕山……”

  对面的人好似吃了一惊,怔忡片刻,茫然失措地回眸。

  少年的眉眼疏朗温和,可她竟没能看清,视线里只有零星的碎发轻轻一扬。

  接着大炽的白光汹涌而来,遮盖了四处模糊的影子,将观亭月整个淹没进去。

  她禁不住抬手去挡。

  等杂乱的高亮退却之后,一串清脆欢快的鸟鸣落入耳中。

  她不太适应地睁开眼——蓝天碧青如海,明艳的阳光照在府宅巍峨素净的白墙青瓦上。

  郁郁葱葱的藤蔓从庭灯处一路生长,末了,又在月洞门垂下,形成一道盎然的屏障。

  这里……是常德将军府。

  她站在前往会客厅的青石路间,看着细瘦的双手,石榴红的裙子,然后举目四顾。

  高墙的檐角上冒出花开正盛的夹竹桃。

  蜂飞蝶舞,草动虫吟。

  是了。

  那正是五月……春末夏初的时节。

  “大小姐!”

  宗帮红着双眼从旁边的夹道意难平地走到她这边,后面跟着一大帮同龄的少年们。

  “他们说观大将军中了肖秦那狗贼的奸计,战死在了野鹤湫,是真的吗?!”

  观大将军?

  观亭月被这个古怪的称呼弄得一阵不解,随即才想起来,对方指的是大伯,观正风。

  他在宣德二十九年的春天殉国了,是前去镇压江浙一代的反贼时,受奸人挑拨离间,不慎陷入别人的圈套,让人斩首而亡的。

  观亭月忽听闻自己隐含哭腔的声音在说:“是真的……”

  “朝廷还怀疑我们和敌军有意勾结,如今停了麒麟营所有的军务,要派特使前来调查。说是等查清了原委,再考虑恢复我爹的官职。”

  “太过分了,明明就是因为肖秦他吃里扒外!”

  “将军他还好吗?这两日都没有校尉到府上来,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

  桐舟性子单纯,当下找了个角落去蹲着,捂住脸呜呜抽噎,“……大将军……”

  阿昭在边上看得直皱眉头,“人已经死了,你哭有什么用?”

  “哭是没有用,可我哭了,心里会好受点。”他小孩子脾气,哭起来真正就是嚎啕悲恸,发泄得无比干脆。

  “大将军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再给我带好玩的图纸了,呜……”

  像是被他的情感所染,一时间众人皆安静下来,各自垂头或是别开脸,面有戚戚地握紧拳。

  “丢人。”阿昭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嘴唇,“你有那个精力去哭,还不如练几套枪法,等将来上了战场,多杀几个反贼给大将军报仇。”

  他伸出手,“赶紧起来,像什么样子。”

  桐舟泪眼迷蒙地抬头,似乎是给哭懵了,好一会儿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把脸埋进臂弯间狠狠地拱掉泪水,含糊不清地答应。

  “嗯……嗯!”

  宗帮听得内心一阵难受,他手背上给攥得青筋毕露。

  “肖秦这个狗贼!这个狗贼!”

  “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要亲手杀了他,给大将军报仇!”

  少年时的观亭月被一腔恨意烧得面目全非,短短十五载的人生还未让她曾经历过生死离别,理智很快就让起伏的心绪吞没得荡然无存。

  “亲手杀了他?”

  她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谁不想亲手杀他,我恨不能……我恨不能现在就手刃肖秦!”

  “大小姐!”

  人丛中,有个黑瘦的后备兵站出来,“我刚刚去斥候那边打探到的消息,肖秦在江浙一战后让黄将军一路追杀,他的小队残部眼下就驻扎在离此两座山头的上阳谷内……”

  闻言,其余少年愤愤不平。

  “老奸贼——他定是知道将军停职,麒麟营被查的事,所以才敢堂而皇之地走这条道。”

  “可恶,偏偏朝廷有下令,不许大军离开驻地……分明这次就能给大将军报仇的!”

  她一双眼睛扫过这群义愤填膺的半大小伙子,那当中最年长的或许还没有十八,皆是宣德二十四年组建的后备兵。

  终于,观亭月的“目光”与近处宗帮冷冽的神情不谋而合。

  她在心头“咯噔”一下。

  五指几乎掐入了肉中,只不住地,接近魔怔地呐喊道:别说那句话。

  别说那句话。

  别说那句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耳边响起了那个稚嫩而孤傲的嗓音,“朝廷只说不允许观家军擅自出兵,又没说不能让旁人代劳。”

  “我们,本来就还不是观家军。”

  压在心口上的巨石突然四分五裂,洋洋洒洒地坠入一片名为“无法挽回”的深渊里。

  她还是讲出来了……

  所谓的后备兵不过是观家自行训练的一帮小孩子,任凭多厉害,只要没入伍,便仍是寻常百姓。

  观亭月的这番暗示不出意料,得到了近乎全部人的认同——除了略有几分犹豫的文昭,以及干什么都不在意的燕山。

  “现下的肖秦就是一条落水狗,掩护他逃命的人也仅区区两百而已,惊弓之鸟不足为惧。我们人马精神,装备整齐,对付他绰绰有余!”

  她是观林海的女儿,从小到大这群男孩子习惯了追随自己,再加上对于观正风战死的悲痛,每一个人都燃着斗志昂扬的火。

  “我和韩琛先行一步,去山谷里勘察!”

  “那我去准备马匹与软甲。”

  “我负责调队好了。”

  “这次,一定要给大将军报仇!”

  “对,给大将军报仇!”

  ……

  而今想来,他们这些人各有所长,志向远大,如果可以顺利活到成年,活到真正从戎或是投身官场,在许多地方应该能都有所建树吧。

  只可惜,却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留给世人。

  因为朝廷禁令的缘故,那段日子观林海前往京城述职,军中不少校尉或停职或调动,到处乱成一团,连二哥三哥也不在府里,自然无人顾及养在将军府里的小崽子们。

  近百人的后备兵对于夜袭敌营做了周密的计划与部署,踌躇满志地在某个缺星无月的夜里,衔枚急行。

  直到过了许久观亭月才知道,肖秦并不是落水狗,也没有由于黄将军的追杀而不得已兵行险路。

  之所以无人前去讨伐,是都心知肚明,他驻扎在上阳谷只是放了个饵,为了等按捺不住的愣头青撞上去送死。

  而她就是那个愣头青。

  文昭向来谨慎,私底下也不是没劝过她,可彼时的自己一心只想着大伯的死,想着家族被朝廷猜忌,想着为父兄争一口气,竟没想过要冷静。

  “肖秦最多只在上阳谷停两日,接着便要往西去。错过今晚的机会,猴年马月才能抓到他!你甘心吗?”

  “倘若我们能取得狗贼的人头,在圣上和太后面前也有个交代,我爹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依文昭的性格,他极少做自己认为没把握的事。但那一回,面对群情激奋的同伴,他竟意外的,没有再往下劝。

  很多年以后,观亭月总是会想。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陪她去疯这一场的呢?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预感,预感大家,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