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一百零一章 春庭月华

  已是阳春三月,满城柳絮飘飞如春雪,仪仗队伍从西直门入,路旁挤满好奇的百姓。皇帝换了人做,对他们来说无甚区别,一样是看热闹。

  “听说这位大长公主是沈皇后的女儿,流落民间已久,新帝到底和老皇帝不同,怕是要给沈家平反呢。”

  “新帝和沈家关系不寻常,沈家小姐不还是他的未婚妻么!”

  “听说沈家美人辈出,也不知这位公主殿下长什么样儿?”

  燕燕坐在凤辇内,听着外面潮水般的议论声,哗然的,听不清,间或有一两句漏入耳中,莫不是在讨论她的身世。

  窗外掠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她发现人们对于女人的好奇远大于男人。似乎看一个男人只需看表面,但看一个女人务必寻根究底。她父母是谁,嫁人与否,嫁过什么人,但凡有一样不好,都算不得一个好女人。

  多金的寡妇,流离的公主,她跌宕起伏的人生终又回到顶点,万众瞩目,传奇非常。

  新帝头戴皮弁,身着绛纱袍,率领群臣在午门外迎接大长公主。

  春风十里,凤辇缓缓而来,闵恪面上的笑意透着发自内心的欢喜,旁边刚封为宁王的五皇子从未见他这样笑过,暗道:素闻大哥与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姑感情深厚,果真如此。

  须臾,燕燕戴着十二龙九凤冠,珠翠面花,扶着侍女的手,摇摇下辇,深青色翟衣上的织金云龙纹熠熠生辉。

  闵恪走上前,她含笑看他一眼,这一眼足以抵消所有辛苦。

  姑侄见过礼,后面的宁王失声道:“于姐姐!”

  燕燕向他笑了笑,目光扫视一圈,失望道:“怎么不见如星?”

  众人正纳闷这大长公主怎么和先前的文靖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闻言竟是一个人,面面相觑起来。

  闵恪眉头一蹙,又对她笑道:“姑姑莫急,待会儿再告诉你。”

  燕燕有些忐忑,随他走到皇极殿,心不在焉地度过典礼,移步至偏殿,又问谈璓在哪儿。

  闵恪道:“姑姑,谈璓并未归降,他那日只是叫高嬷嬷送你来找我。彼时战乱,我怕你出事,只好先瞒着你,那些书信也是我叫人伪造的。他被父皇召回京城,之后便不知去向。”

  那些书信上的字迹与谈璓平日所写有细微的不同,燕燕只当是行军途中匆忙所致,没有留意,此时闻言,如闻霹雳,呆了半晌,脸上血色褪去,颤声重复道:“不知去向?”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道:“你实话告诉我,他还活着么!”

  闵恪从她眼中看到怒意,心中也恼火,大好的日子,为了一个外人何至于此!面上只能耐着性子道:“父皇没有杀他,他自己不愿意留在京城,我来之前便走了。”

  燕燕盯了他半晌,松开手,道:“你父亲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闵恪带着她来到衍庆宫,殿内的熏香盖不住病老之人散发的腐朽气,已经卸下秉笔大太监一职的蒋芳还在榻前伺候,见他二人走进来,下跪行礼。

  闵恪伸手扶他道:“公公不必多礼。”

  榻上的天睿帝掀起眼皮,看了看这狼子野心的姑侄两,笑道:“皇妹,别来无恙。”

  燕燕疾步上前,盯着他败叶般令人生厌的脸,道:“你当真没有杀如星?”

  天睿帝道:“他没有错,朕为何要杀他?”

  燕燕知道他没必要骗自己,悬着的一颗心且放下,冷冷道:“你杀的无辜之人还少么?”

  天睿帝道:“皇妹,其实那日你们和瑄儿在郊外打马球时,朕便认出你了。你可知朕为何没有揭穿你?”

  燕燕很是意外,没有说话。

  天睿帝道:“朕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如星放下过去,你这么做,倒也没有出乎朕的意料。帝王家的人,哪个不自私呢?”

  这话戳中了燕燕的痛处,她何尝不明白,她的仇恨和谈璓毫无关系,她利用他的爱逼迫他背信弃义,帮自己报仇,是十足的自私。

  她早该想到,他怎么会做一个叛徒?两厢为难,他别无选择,只能走上绝路来成全她。

  是她把他逼上绝路,幸而他得王偏爱,网开一面,绝处逢生,往后还愿意见她么?

  燕燕心中绞痛,涩声道:“他有没有告诉你要去哪里?”

  天睿帝见她神色痛苦,心中有些快意,摇了摇头。

  燕燕捕捉到他浑浊的眼中掠过的那一丝快意,怒火猛地蹿上来,伸手掐住他的脖颈,逼问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你告诉我!”

  这油尽灯枯的人哪经得起折腾,闵恪急忙上前拉她,道:“姑姑快松手,谈璓要去哪里怎么会告诉他?不如把府里的下人叫来问问。”

  一语点醒梦中人,燕燕松开手,天睿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闵恪叫众人好生照看着,和燕燕走出衍庆宫。

  燕燕要回谈府,闵恪道:“如今人都知道姑姑的身份,宫外恐怕不安全,谈府的人又走了许多,我多派些人保护姑姑。”

  燕燕明白他的顾虑,没有推辞。桂清做了御前侍卫,和一众御林军送她回府。燕燕见他快活的样子,心想也算是对薛老板有个交代了。

  到了谈府,府里的下人都出来接驾,果真少了许多,谈璓的随从都不见了。

  淇雪还在,燕燕急忙问她道:“侯爷留下什么话没有?”

  淇雪看了看四周的御林军,似乎有些顾忌。

  燕燕与她走到一旁,她方低声道:“侯爷那日回来,告诉婢子夫人是先帝的嫡长女,新帝登基后便会回京。他不便和新帝相见,带着老夫人先去别处安置,让夫人四月初一在六合会馆等他。”

  燕燕喜出望外,不敢相信道:“他没有生我的气么?”

  淇雪笑道:“侯爷几时真生过夫人的气?”

  如此包容,实在令燕燕感动又惭愧,眼中一热,泪水便滴下腮来。高嬷嬷向她请罪,她也没有计较,只等着十日后与谈璓重逢。

  过了两日,闵恪派人来接她进宫叙话。天气晴朗,两人走在御花园里,周围深红浅白的花朵缀满枝头,香风绵软。闵恪穿着玄色过肩通袖龙襕袍,系着九龙玉带,一发显得清瘦。

  燕燕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又摸了摸自己的,道:“都快比我尖了,皇上国事繁忙,也该多保重身体。”

  闵恪笑道:“想必是夫君有了下落,才有心情来关心我。”

  燕燕但笑不语,见前面有一架秋千,便走过去坐下。闵恪在她身后轻轻推着,她月白的罗裙宛如水波晃荡,露出一双莲瓣似的大红织锦兽头鞋。

  “如星不愿意见你,我想等他回来,便离开京城,去别处定居了。”

  闵恪攥住她单薄的肩头,停顿片刻,又推她一把,道:“那我想见姑姑,岂不是见不着了?”

  燕燕道:“得空了我便来看你,你应该多陪陪皇后,纳几个妃子,开枝散叶,孩子多了便没工夫想我了。”想着一帮孩子缠住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闵恪用力推她一把,她猝不及防地飞向高空,笑声立马变成了尖叫,紧紧攥着彩绳,道:“你用这么大劲儿做什么?差点把我摔下来!”

  闵恪让到一旁,背着手,淡淡道:“怕什么,摔下来我接着你。”

  说话间,姜氏穿着金绣龙纹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带着几名宫女走了过来。

  燕燕停住秋千,姜氏上前见礼,笑道:“原先不知是皇姑,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皇姑见谅。”

  燕燕道:“一场误会而已,皇后不必放在心上。”

  姜氏道:“皇姑自小在宫里长大,此番回来,便多住几日罢。”看了看闵恪,又道:“臣妾今晚备下酒席给皇姑赔罪,还望皇上赏光。”

  闵恪点点头,见她没有走的意思,便自己去忙了。

  姜氏落寞的目光在他背上黏了片刻,转回来笑道:“皇上将昭阳宫腾出来,专门留给皇姑住。我想皇姑一个人也怪冷清的,不如住我那儿罢,没事的时候还能说说话。”

  燕燕知道她想让闵恪多去看看她,十分体谅,便答应了。

  姜氏住的坤宁宫本是沈皇后的寝殿,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燕燕走到这里,看见熟悉的重檐殿顶,窗棂墙壁,想起儿时与母后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免十分感伤。

  晚上闵恪过来用膳,燕燕拿大酒海灌了他几杯酒,向姜氏挤了下眼睛,笑道:“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你们慢慢吃罢。”

  姜氏脸一红,见她离席而去,闵恪也站起身道:“朕还有事,皇后早点睡罢。”

  姜氏神情僵住,像被泼了盆冷水,脸上春色尽褪,一片苍白。

  燕燕走到东偏殿,见身后有人跟上来,诧异道:“你怎么出来了?”

  春庭月下,满地落花,闵恪看着她清透如玉的脸庞,道:“妧妧,若是在这里不舒服,还是去昭阳宫罢。”

  燕燕愣了愣,感他想得周全,微笑道:“没什么,都过去了。皇后是无辜的,你这样对她不公平。”

  闵恪伸手取下落在她头上的花瓣,垂眸于指间碾碎,道:“这世上的事大多是不公平的,我管不了那么多。”说罢,转身走了。

  燕燕听他这话有些赌气的意思,莫名其妙地看着月色下他的背影,暗道当了皇帝,脾气都古怪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