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六十六章 小姑有郎

  前朝沈家,美人辈出,闵恪的未婚妻沈四小姐当年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闵恪只见过她两次,印象中,她像神殿里的雕塑,美得凝固,不像处处比她短一寸的小姑姑,有一种流动的美。

  他那时想,再过几年,沈四小姐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就该让贤了。

  世事难料,没等他看见小姑姑长大后的样子,她便在那场由他父亲发动的血腥政变中销声匿迹。沈太傅被杀后,沈四小姐在房中点火自焚,到死都是京城第一美人,真正应了红颜薄命的诅咒。

  这一早醒来,闵恪只觉双目刺痛,灰暗被光明取代,床帐桌椅渐渐变得清晰。他心中欢喜,急忙起身穿衣,梳洗了去看小姑姑。

  五马山上她蒙着脸,他只看见那一双盈满泪花的眼睛,还不知她是何模样,是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燕燕还未醒,高嬷嬷坐在外间煮茶,见闵恪兴冲冲地走进来,站起身行了一礼,道:“主子还没醒呢,王爷待会儿再来罢。”

  闵恪道:“我就看看她。”

  高嬷嬷教过他武功,对他是有些情分的,见他复明了,也不忍心拦着,便让他进去了。

  闵恪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见床上的人严严实实盖着一副红锦被,只露出巴掌大的脸,落在散乱的青丝中,仿佛一瓣洁白细腻的玉兰花,却不知为何,沾着露水般的泪珠。

  他目光一转,看见枕边的话本子—《探花郎与俏寡妇二三事》,倏忽便明白她为谁泪湿枕巾。

  待燕燕醒了,高嬷嬷端茶给她,道:“方才王爷来过了,他的眼睛好了。”

  “真的么?那太好了!”燕燕甚是欢喜,梳洗过了,穿着银灰色狐狸皮袄,外面罩了件莲青回纹织金斗篷,蹬着鹿皮小靴,来看闵恪。

  门口的侍卫却说闵恪去花园了,燕燕便带着淇雪走到花园,只见一身劲装的闵恪正在空地上和十几名军士练拳脚呢。众人将他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冲上前,被他一拳击在肋下,攥住胳膊,重重一摔,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又一个扑过去,没两下也被撂倒。他出手又快又狠,看得淇雪忍不住道:“没想到王爷看起来挺和气的,打起架来这么凶。”

  燕燕道:“人不可貌相,你看谈大人不也挺斯文的,那年角力会上把一个东瀛人打得差点送命。”

  淇雪见她自己提起来了,也就不避讳了,好奇道:“那夫人您看,谈大人和王爷谁武功更高?”

  燕燕看着场上的闵恪,道:“论高低,可能差不多,不过路数不太一样,谈大人出招讲究章法,王爷没那么多讲究,只求实际。”

  淇雪道:“谈大人毕竟是个书生,做什么事都想这想那的。”

  一名军士已经和闵恪过了十几招,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两名女子,一个分神左脸便挨了一拳,正要去挡第二拳,小腹又挨了一脚,栽倒在地,神情痛苦。

  闵恪看着他,冷冷道:“东张西望什么,不要命了?”

  那军士连声告错,闵恪移开目光,看了一圈,都倒下了,心里那口郁气也才出了一半,还有一半只能咽下,向燕燕走过去,笑道:“我刚才来你还睡着,饭吃了么?”

  燕燕摇头道:“听说你眼睛好了,我便来看你了。”

  闵恪道:“那我带你出去吃罢。”

  随从递来斗篷,闵恪披上,带着她出了行辕,走到一间卖早点的铺子里。这才卯牌时分,铺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还有深目高鼻,卷发的外邦人。不多时,伙计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肉羹,闻着扑鼻香。

  燕燕道:“这是什么东西?”

  闵恪道:“你先尝尝看。”

  燕燕吃了一口,甚是鲜美,却尝不出是什么肉,再三问他,他只是不说。吃完了,走出铺子,闵恪方告诉她是蛇肉。

  燕燕犹在回味,一听这话,脸色骤变。恰好有个蛇贩子用细铁丝笼子提了两条乌梢蛇走过来,她一看便头皮发麻,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闵恪站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等她吐完了,还递手帕过去,道:“这有什么好恶心的,不就和鱼差不多么。”

  燕燕推开他的手,自己拿手帕擦了擦嘴,没好气道:“这怎么能差不多,鱼的样子没那么吓人,也不会咬人。”

  闵恪道:“有的鱼也很吓人,也会咬人。”

  燕燕不想与他争辩,道:“既然你眼睛好了,明日我便回去了。”

  闵恪牵住她的手,哄道:“别生气了,我以为你人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谁知道还是……”笑了笑,道:“是我不对,让我再看你几天,好不好?”

  燕燕别过脸,不理他。她原本脾气大,对情人尚有几分顾忌,对闵恪一点顾忌都没有。闵恪哄了她许久,总算是答应再留几日。

  次日傍晚,两人带着酒去沙漠里骑骆驼,看落日。晚霞似锦,连绵起伏的黄沙披上一层金红,仿佛层层波浪,却是凝固的,推向天尽头。

  驼铃声声,回荡在晚风中,清脆又悠长。走到一湾清泉旁,闵恪抱着她下了骆驼,随从捡来干柴,点起篝火,两人坐在篝火旁烤羊腿吃。

  肉香飘散,天色渐黑,变成一块缀满细碎晶石的巨大幕布,兜头罩下来,看着近,其实远,熠熠星辉迷离人眼。

  燕燕吃了半只羊腿,喝了一坛酒,十分满足,裹着毛毯,仰望星空,却叹出一声气。

  闵恪道:“妧妧不开心么?”

  燕燕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可惜,如星为功名所累,不愿辞官随我浪迹天涯,无福消受这等良辰美景。”

  又是他,闵恪默然,他想不明白一个效忠于父亲,效忠于她的仇人,不知她是谁,亦无力保护她的外人有什么值得她惦记的。

  燕燕拎起一坛酒,又喝了两口,脸庞在火光中泛红,熏熏然道:“飞卿,你说做官有什么意思?伴君如伴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还年轻,即便这一朝得势,下一朝谁知是什么光景?还不如跟着我享福,你说是不是?”

  闵恪点头道:“妧妧待他一片真心,是他不识好歹,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燕燕道:“可我不想他做别人的丈夫,他是我的驸马,怎么能做别人的丈夫?”说着带了泣音,泪水夺眶而出。

  闵恪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他沉浸于与她重逢的喜悦,她却沉溺于与另一个男人分离的悲伤不能自拔。

  情人果真有如此重要?闵恪不能理解。

  可是没办法,从来只有她恼他的份,没有他恼她的份。

  他只能将她抱在怀里,好言劝慰,道:“往后日子还长,等你遇到更好的驸马,就不要这一个了。”

  燕燕蛮不讲理道:“我还没遇到更好的,我就要这一个!”

  闵恪道:“那我去把他绑过来,给你做驸马。”

  燕燕想了想,摇头道:“这样不好,他会恨我的。”

  闵恪道:“那你要怎么样?”

  燕燕醉眼朦胧地看着他,道:“飞卿,你去做皇帝罢,罢了他的官,永远不许他再入仕,这样他就死心塌地跟我成亲了。”

  闵恪沉默半晌,道:“那要是在这之前,他已娶妻呢?”

  燕燕蹙眉想了想,恨声道:“那就杀了他。”

  闵恪抚摸着她一头绸缎般的长发,展颜笑道:“好,那就杀了他。”

  火中的木柴哔啪作响,一缕缕黑烟裹挟着猩红跳跃的火星子,翻滚盘旋着飞向夜空。

  此时北狄内政动荡,京师十万大军正准备赶往辽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十万大军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兵部侍郎谈璓。

  儿子出征在即,谈母自是难以入眠。天交四鼓,她方欲就寝,听见敲门声,叫尺素去看看是谁。

  谈璓站在门外,道:“老夫人睡下了么?”

  尺素摇头道:“还没有,正要睡呢。”

  谈璓走进来,看了看母亲,面露迟疑之色。

  谈母道:“你有什么话说?”

  谈璓道:“母亲,您当真没有看到苏州寄来的信?”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这话,谈母满腹愁绪全变作怒火,厉声道:“说了没看到,你还要问几次!难不成我给你藏起来了?”

  谈璓真有如此怀疑,但见母亲神色,又不像作假,只好讪讪道:“那大约是还没寄到,母亲早点休息罢。此去辽东,我会小心,母亲不必牵挂。”

  若不是看在他要走的份上,谈母已经一棍子打上去了,冷冷道:“我不牵挂,你早走早好,省得惹我生气!”

  谈璓抿了抿嘴,道:“若是苏州的信寄到家里,还望母亲转寄给我。”

  为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寡妇,执着到这般田地,简直疯魔了!谈母端起手边的茶盏就要向他砸过去,看看他这样,又不忍心。

  茶盏放回桌上,谈母叹了声气,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