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五十五章 日暮酒醒(上)

  谈璓看着手中这份调令,喜忧参半。喜的是入职兵部一直是他心中所愿,忧的是这调令来得突然,只怕是母亲不想他再留在苏州,与潘伯商议过后的结果。毕竟潘伯知道母亲的态度,若非母亲答应,是不会调他去兵部的。

  正如他所料,远在京城的谈母原本并不希望儿子入职兵部,再步丈夫的后尘,但见儿子在苏州与一个年轻寡妇纠缠不清,又险些被童党所害,也顾不得许多了,便与潘尚书商议着将他调回来。

  潘伯彦一心想栽培谈璓做自己的副手,虽然两家的亲事黄了,这心思从未泯灭,见谈母松口,自是欢喜。

  谈母以为儿子在仕途上如愿以偿,对那小狐狸精的热情便会淡下几分,乖乖地回京来,母子相见,也不算太尴尬。

  知子莫若母?未必。

  事已至此,谈璓也顾不得许多了,这日来到薛府,燕燕正在账房忙碌,听说他来了,抽身出来走到花厅,见他负手站在一幅崔白的满池娇前看着,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这几日忙么。”

  谈璓转过身来,看她片刻,道:“燕燕,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燕燕打量他的神色,似喜似忧,在罗汉榻上坐下,好奇道:“什么事?”

  谈璓也在她对面坐下,道:“昨日我接到调令,下个月便要去兵部任职,你可愿随我回京?”

  回京?燕燕呆了片刻,心中抽痛。

  他终于要走了,而她怎么能跟他走?这不是往虎口里探头么!

  她早知会有这一日,故不至于措手不及,只是难舍之情比每一遍想象中的都强烈,像是有人举刀要从她身上割走一部分,刀锋尚未破开皮肉,已叫她浑身乱颤。

  谈璓虽在问她,其实十拿九稳,他笃定燕燕舍不得他,但见她脸色发白,目光空洞,如遭霜打的样子,心中一沉,道:“燕燕,你不愿跟我走么?”

  燕燕侧头看着窗户,手指绞着帕子,极力使声音平稳,道:“我跟你去京城做什么?”

  谈璓站起身,绕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发抖的手,道:“自然是成亲。”

  “成亲?”燕燕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听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她固然知道谈璓有长久的打算,也只当他想带她去京城做个见不得人的姘头。成亲,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她的难处,他的亲朋好友,上司同僚知道他娶一个寡妇,会怎么想他!就算他昏了头,他母亲也万万不能答应的。

  谈璓见她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倒有些好笑了,道:“你我如此,我早该娶你,只是家母那边……不太方便。我原想慢慢劝她,但眼下回京在即,你先随我去见见她罢。她若是答应,便再好不过,不答应,我便带你去别院住,回头再劝她。只是如此,难免让你受些委屈。”

  燕燕没想到他真昏了头,望着他带歉意的双眸,怔然半晌,心中竟有一股冲动,莫问前程,就此随他去罢!

  然而另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那是危机四伏的京城,你的身份一旦败露,可知会带给他怎样的灾难?

  这话如当头一棒,敲碎了她不切实际的浪漫孤勇,她恢复理智,吃力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声音干涩道:“谈大人,我不能跟你走。”

  “为何!”谈璓刚才明明看见那双眼中涌动的喜色,她是愿意的。

  燕燕低头道:“薛家上下都指望着我,我走不了。”

  谈璓捉住她的手臂,道:“燕燕,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快活,你若喜欢经商,去了京城我也不会阻拦你。我知道薛老爷于你有恩,你放不下桂清,过一阵派人来接他就是。”

  不要再说了,你可知你在诱惑我去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

  燕燕看着他,泪纷纷落下,顺着尖尖的下颌,一滴滴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在他手背上。

  谈璓的急躁叫这泪水扑灭,他冷静下来,问道:“燕燕,你不愿去京城,当真是因为薛家么?”

  “你别再问了!”燕燕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他,夺门跑了出去。

  谈璓待要追她,一道身影毅然挡住他的去路,是高嬷嬷,她行了一礼,冷冷道:“谈大人,请回罢。”

  谈璓道:“高嬷嬷,京城是否有你们的仇家?”

  高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低了低头,语气愈冷,道:“谈大人要我家主子随你去京城,你家人必然不待见她,偌大的京城,她唯有仰仗于你。而身为男子,你的宠爱能有多久?将来我家主子色衰而爱驰,你叫她如何自处?不如现在放手,好聚好散罢。”

  原来他方才与燕燕在房中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谈璓早就发现这位武功高绝的嬷嬷对他十分戒备,道:“嬷嬷这番话看似有理,其实不过是推托之词,你一直都不希望我接近燕燕,可是因为我从京城来?”

  高嬷嬷暗自惊诧于他的洞察力,默不作声。

  谈璓心中越发确信,道:“请你转告燕燕,去了京城我定保她平安,她若改变主意,我随时恭候。”说罢,离开了薛府。

  高嬷嬷当然没把这句在她看来甚是狂妄的话转告燕燕。

  兵部侍郎,仅次于兵部尚书的三品官,他以为他的权力够大,大得过天么?

  燕燕擦了把脸,又回到账房,坐在椅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账本,听着掌柜们的汇报,心里想的都是自己与谈璓的事。过去她只怕他待她不够真心,到这个时候,倒希望他少一点真心,多一点敷衍,她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掌柜们看出她不对劲,道:“东家若是累了,我们就明日再说罢。”

  燕燕连这话也没听见,木偶似地坐着,唯有一双眼睛泛着泪光。

  掌柜们面面相觑,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孙掌柜又叫她一声,她方才回过神,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回去罢。”

  “东家多保重。”众人散去,偌大的账房便看起来空荡荡的。

  燕燕站起身,从这头走到那头,用铜罩子将桌上的油灯一盏盏熄灭,让黑暗淹没自己,背靠着一面壁橱,身子滑下去,抱膝坐在地上,埋首痛哭起来。

  谈璓升兵部侍郎的消息传出,乡绅富豪们无不想法子巴结这位即将离任的京官,燕燕成了唯一躲着他的人。

  宴席聚会,但凡谈璓要到场的,她都推脱不去,众人看出端倪,只当她是被抛弃了,同情者是少数,大多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话都憋在肚里,只等着谈璓一走,便对她发作。

  这日中午,她乘轿从码头回府,走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阊门大街上,轿子忽然停住,周围都静了下来。

  正要问怎么回事,淇雪低低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穿过轿窗帘子,道:“夫人,谈大人在前面把路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