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二十九章 藕花深处

  夕阳余晖脉脉,暑气尚未散去。谈璓换了便服,乘轿来到坐落在十全街的薛府,燕燕并未按礼出来迎接。丫鬟领着他和李松进门,转过一个狮子滚绣球的大照壁,由一条青石板路走到曲折且长的游廊上。

  不似北方大户人家喜欢雕梁画栋,彩绘描金,姑苏的园子多是白墙黛瓦,下半截砌水磨砖,看起来十分素净。庭院里花木葱葱,水缸里养着各色莲花,清泉绕石,不时有淙淙流水声传入耳中。

  墙外就是闹市,这里安静得好像另一重天。薛府奴仆众多,皆行止有度,秩序井然,可见主母之威仪。进了一道月洞门,荷叶清香扑面而来,只见前方满湖碧叶,粉白深红的菡萏散落其间。湖心有一座小楼,湖边停着几只小船,划船的婢女一身扎染蓝底白花布衣裙,一副渔家女的打扮,送谈璓与李松到那座小楼前。

  茂密的荷叶次第分开,那白玉阑干旁,临风而立的人儿映入眼帘,纤纤弱质穿着荷叶色的纱裙,慵鬟高髻,芙蓉如面,绰约如仙子,霞光美景与她做陪衬,当真是赏心悦目。

  谈璓只可惜手边没有纸笔,将这一幕画下来。

  船停住,燕燕走过来见礼,谈璓登岸虚扶她一把,道:“夫人不必多礼。”

  燕燕打量他面色,温和一如平常,看不出失意寥落的样子,唇角含笑,道:“大人近来可好?”

  谈璓点点头,道:“夫人江西之行顺利否?”

  燕燕道:“托大人的福,这一路都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只是江西流民甚多,看得人于心不忍。”

  谈璓闻言叹息一声,道:“日前江西巡抚还向江浙两省借粮,也不知这借去的粮食能否用于正途。”

  燕燕道:“大人放心,他们也不敢全贪了,总有两三成能到灾民肚子里罢。”

  谈璓知道她说的差不多就是实情,恼怒这帮人贪婪至此,全不顾百姓死活,也无可奈何,只是叹气。

  两人走上石阶,来到小楼正门前,两旁绢红灯笼已经点起,黑漆匾额上金漆隶书观鱼阁三个字熠熠生辉。

  谈璓抬头看着,道:“此处观鱼二字很是应景。”

  燕燕道:“原先叫烟波阁,我嫌俗气,便叫人改了。这是我家收藏字画的地方,知道大人深好此道,便请你来看看。”

  两人步入阁中,李松踌躇片刻,自觉地没有跟进去。

  商贾之家,谈璓原不承望能看见什么好东西,上回在祝家,祝老爷献宝似地拿出一幅《春牧图》,他一看便是伪作。只因燕燕与旁人不同,闻言便有几分期待。

  却没想到阁中墨香萦绕,山水人物,花鸟虫鱼,行草楷书,细看之下,无一不是名家真迹。且分门别类,摆列整齐,一丝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学士的书房。

  正暗自诧异,目光一瞥,看见那册原本要送给他的《怀素帖》就挂在架子上,不由走近了欣赏。

  燕燕笑道:“大人喜欢便带回去罢。”

  谈璓道:“喜欢一件东西,也未必要占为己有。”

  燕燕道:“倘若我要把它送给目不识丁的莽夫粗汉,大人还会这么想么?”

  谈璓一时语塞,真要是那样,自己当然舍不得。

  “我相信夫人也是惜宝之人,不会这么做。”

  “那可未必,我是个商人,商人眼里只有钱。”

  谈璓笑道:“夫人勿要妄自菲薄,我从未见过哪个商人如此精通丹青书法。”

  这话很有试探的意味,燕燕却不接茬,转移话题道:“听说大人为了账本之事闷闷不乐?”

  谈璓默然片刻,道:“谁告诉你的?”

  燕燕不答,道:“童党盘根错节,已非一日,以大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决计撬不动。还望大人保重自身,日后必能平步青云,大权在握,到那时再算这笔账不迟。”

  谈璓恍然明白,她是为了这话才请他来此,她在担心他的举动引来童党的打击报复。

  她深知官场之凶险,唯恐他不知道,遭人暗害。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担心虽则多余,却像一股暖风吹进心房,极是受用,不由柔声道:“多谢夫人的忠告,我明白。但愿真能有那一日,还百姓一个公道。”

  他这双眼睛实在生得好看,在公堂上明若秋水,在此时温情脉脉,更叫人心动。

  燕燕情不自禁,轻启唇,叫了一声如星。

  谈璓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看住边上的一幅《女史箴图》,抿了抿唇,也叫她一声:“燕燕。”

  燕燕满心欢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唇边漾开笑意。她过去并不知道,一个亲昵的称谓即便并非自己真名,亦能如此叫人欢喜。

  旁边灯枝璀璨,她这低头一笑,落在谈璓眼角余光中,真是不胜娇羞。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这层楼只开了一扇小窗,那似有若无的风难驱阁中的热意。燕燕鼻尖上都是汗,鬓角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脂粉的香气更加浓郁。她抬手擦了擦,转身下楼向门外走去。

  天已黑尽,一轮明月高悬,满湖银光流转。夜风习习吹来,带着几丝水汽凉意,燕燕呼了口气,身上的燥热被扑灭大半。

  谈璓跟着她走出来,唇角微弯,道:“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李松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几乎被蚊子吃了,见他终于要走,简直谢天谢地。

  谈璓看见他手里的锦匣,方才想起来礼物没送,接过来递给燕燕,道:“这是家母寄来的几只宫花,叫我送人,便送给夫人戴罢。”

  燕燕知道这是老夫人在催儿子找媳妇,也没多想,接过锦匣,道了声谢。

  没有让她多想的余地,即便情动,谈璓也不可能娶她,她也不能嫁他。她现在想开了,活着已经够苦,难得遇到意中人,一时快活也好。然而这快活不能让他得到得太过容易,难一点,以后才会记在心上。

  两人乘舟入藕花深处,与来时相比,又是另一番滋味。月光下,几只白色的水鸟惊起,有红鲤鱼扑腾跃出水面,又落回水中。烟波如纱,燕燕坐在船头,折了几枝半开未开的荷花拢在怀中,上岸后交给谈璓,叮嘱道:“插在清水里,可以开好几日呢。”

  谈璓一手接过,手背上拂过一片温软,柔若无骨。他下意识地想抓住,又忍住。燕燕收回手,也不送他,径自转身走了。

  谈璓一路抱着那捧荷花,回到衙门,找了一只汝窑美人觚,盛水插在里面,放在内室案头。清香幽幽,入梦化作倩影。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