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三月暮,这日闲暇,谈璓与胡杏轩骑马去寒山寺欣赏寺中的碑刻。
天气甚好,这一路轿车马不绝,都是去寺里烧香拜佛的。远远只见楼台迭迭,殿宇重重,绿树掩映琉璃瓦,七层塔屯云宿雾,待到近前一看,端的是座恢弘古刹。
两人都不信神佛,进了山门,绕过大雄宝殿,径往碑廊。此处靠近后山,较为僻静,正看着,走廊那头有女子说笑声传来。
“林姐姐,我们去后山看桃花罢。”
谈璓听这个声音好像是燕燕,转头看去,果真是她。她穿着一身莲青色织锦大袖衫,压着玄色褶裙,头上戴着白绉纱髻,珠子箍,好像画上的观音走了下来。她身边的女子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长衫,大红宫锦宽襕裙子,看年纪三十出头,亦生得美貌。
二女身后跟着几名丫鬟婆子,看见他们,燕燕唇畔笑意一僵,顿住脚步,似乎不想过来打招呼。
自从《春宫秘戏》的误会解开,她便对他十分冷淡。上回去薛家的花萼园赴宴,宴席设在对岸,众人要坐船。小小的乌篷船,船头系着风灯,甚有江南风味。一船除了船夫,只能坐两个人。
她身为东道主,理该和主客坐一条船,结果谈璓上了船,她转头对祝老爷道:“你和谈大人坐一条船罢。”
祝老爷不知这两人闹哪一出,也不好问,依言上了船。她自己和计平之坐一条船,计平之只当美人有意,好不欢喜。
谈璓虽有些不舒服,又能怎样?他自知在那一场误会里,他的拒绝叫燕燕颜面扫地,她不可能若无其事,还像之前一样。而他给不了她任何承诺,疏远冷淡只能由她,断不可能去亲近她。
当下两人站在这条走廊里,相距不过十步,燕燕不动,他也不动,倒好像中间隔了条飞鸟难渡的银河。
胡杏轩看看谈璓,又看看燕燕,自家上前打招呼道:“于夫人,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这位是?”
燕燕道:“魏御史府的林夫人,我们来上香。”
魏御史五年前去世,留下遗孀林氏和儿子魏东。两年前,魏东醉酒坠马死了,魏御史府便是林氏当家。
这林氏可是二品诰命夫人,胡杏轩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在下胡杏轩,是府衙里的师爷,陪府尊来此散步,偶遇芳驾,幸会,幸会。”
谈璓这才过来见礼,林氏打量他们一番,微微笑道:“原来是谈大人和胡师爷,听说谈大人自京城而来,觉得苏州怎样?”
谈璓道:“江南水乡,人杰地灵,种种风物,观之不尽。”
林氏笑道:“大人青年才俊,苏州百姓能有你这样的父母官,实乃福分。”
谈璓道:“林夫人过誉了。”
寒暄一回,燕燕便拉着林氏去后山看桃花了。春风醉人,后山百十株桃花次第绽放,有的粉蕾娇娇,有的含露吐英,漫山遍野,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林氏笑道:“你和那位谈大人有过节么?”
燕燕道:“姐姐何出此言?”
林氏道:“没有过节,方才你们怎么一句话不说?”
燕燕道:“人家高风亮节,我这一身铜臭,哪敢和他说话?”
林氏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儿,听出这话中有女儿家的嗔意,也不点破,只笑道:“不知多少人羡慕你这一身铜臭。”
不远处有人坐在树下看书,光头僧衣,是个和尚。想是看得入迷,直到她们走近了才慌忙将书卷进袖子里,抬起头,一张稚气未脱的清俊脸庞撞入众女子眼中。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清瘦,带着男女莫辨的秀美。
燕燕暗道:“好个俊俏的小和尚!”
小和尚见是一帮女子,为首的两个又十分美貌,不由红了脸,站起身拂去身上的落花,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一溜烟走远了。
燕燕笑道:“姐姐可瞧见他看的什么书?”
林氏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春光照进眼眸,道:“是《西厢》罢。”
玩了个把时辰,燕燕和林氏准备回去了,刚走出山门,一名长脸男子穿着绿绸长衫,摇着洒金扇儿,带着几名随从迎面而来。
见了燕燕,他两眼发光,好像梁上君子见了那黄白之物,忙不迭地上前道:“于夫人,我几番邀约你都不得空,今日相见于此,真是缘分呐!”
燕燕眉头微蹙,又淡淡笑道:“吴知县,你也来上香?”
“原本是来上香,但见了夫人,我还上什么香呢?”吴知县上下打量着她,搓了搓手,腆着脸笑道:“夫人就是我的菩萨,还望夫人赏脸,移步至寒舍坐坐。”
燕燕一阵恶心,这吴知县四十多岁了,打从一年前便想娶她做续弦,她嫌他人物粗鄙,只是不搭理,当下又推辞道:“我家里还有事,改日罢。”
吴知县深知这改日便是遥遥无期,哪能放过她,堵着她不让她走。
他大小是个官,燕燕也不好叫人动手。林氏虽是诰命夫人,但因吴知县并不是冲着她来的,也没奈何。
啰嗦了几句,身后一个声音道:“吴知县,你在此作甚?”
吴知县目光越过燕燕,看见谈璓和胡杏轩走了过来,三分谄媚七分淫邪的表情立马变成十分谄媚,拱手作揖道:“卑职见过府尊,回府尊的话,卑职来此上香,偶遇于夫人,便和她闲聊几句。”
谈璓看了看燕燕,见她满脸不耐烦,便对吴知县道:“你来得刚好,跟我去府衙一趟,我有话问你。”
吴知县一肚子不情愿,面上也不敢表露,念念不舍的目光在燕燕身上打了个转,跟着谈璓走了。
林氏笑道:“多亏了谈大人这阵及时雨,不然不知要缠到什么时候。”
燕燕冷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赶明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氏拍了拍她的手,两人上了马车,回城去了。
谈璓带着吴知县回衙门,是想问他所在的长洲县这几年的刑狱情况,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一塌糊涂,路上便想着怎么训斥他,腹稿都打好了,却不想这吴知县的麻烦自己找上了门。
原来长洲县去年有三户人家丢失了孩子,报官后,也没查出个结果。这吴知县为了政绩好看,便将这三件案子都做意外身亡结案。丢了孩子的父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能罢休?听说来了位新知府老爷,便想着碰碰运气,一纸诉状将三件案子告到了府衙。
谈璓知道这些年买官卖官,下面几个知县大都是糊涂鬼,但接到这一纸诉状,见到为三个孩子牵肠挂肚,满脸憔悴的原告,还是出离愤怒,将吴知县劈头盖脸痛斥一顿,派姚开和两个能干的捕快随他去长洲县,责令他尽快破案。
过了几日,姚开回来道:“少爷,这三个孩子分别是去年二月十二,三月十五,四月初六失踪的,将近一年过去,线索全无,现在就是把吴知县逼上绝路也无济于事。但我看这三件案子恐怕是同一人所为,此人还有可能再次犯案。”
谈璓道:“何以见得?”
姚开道:“这三个孩子都是在自家房间里失踪的,他们的家人都在房间桌上发现一朵兰花。他们说此事并非凡人所为,而是什么兰花妖,还请了和尚道士做法。真是糊涂,也不想想,这帮人若是管用,还要衙门做什么!”
谈璓道:“事情离奇,难免有鬼神之说。你把这三件案子的卷宗重新整理一下,拿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