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定风波>第88章 

  御书房里,皇帝拿着那枚长命锁来回看了看,旁边站着一脸谄媚相的黄廷军,贴身太监老耿,还有其他几位官员。

  “礼部”,皇帝说,“你看看这枚玉锁的真假。”

  礼部尚书接过,花白的胡子噙满了汗水。今天的大祭司已经把他累得不轻,本以为到了晚上能睡个安生觉,没想到却出了这档子事。

  礼部尚书拿着那枚玉锁摸了摸,迎着烛光又看了看,看的太多,感觉自己的眼睛突然老花了,“陛下,这确实是和田玉,看这工艺,看这雕刻的笔触”,老头额上一层层的冒汗,拇指在刻字上划了一下,“确实是当时负责皇室贡品的雕刻名匠,安如山的作品没错。可惜那安如山归休十年,前年刚死,否则可以叫他亲自来认认。每一个工匠都是和他的作品有特殊联系的。”

  “陛下”,黄廷军突然上前,“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玉的真假,而是,叶子堔的处置问题。”

  皇帝抬眼看向他,眼神突然变得冷冽,黄廷军被看的退后一步。

  “玉的真假不重要?万一认错,你让朕怎么跟祖宗交代?”

  “陛下真的要认了他”,有人问。

  “这事不能这么快定夺,否则朕还叫你们来出主意做什么?”

  “当年先皇……”礼部尚书艰难的开口,“按制度,每一枚皇子的长命锁都会从礼部过去,但是经过一场迁都,那些记载早已全都遗落在京都,烧成飞灰了。”

  而且先皇生活习惯非常不检点,他有几个私生子恐怕自己都不知道,都是宫里的女人们给他擦屁股,把该处理的人处理了,该承认的身份承认了,这其中又牵扯到多少的斗争、多少条人命?整个后宫乌七八糟的。

  当年的二皇子赵无铭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被人忽视欺负着长大,自小患病,最终病死。

  细想,叶子堔有这个长命锁也并不奇怪,再上不得台面的皇子也是皇子,二皇子不也是出生八年后才有了身份?龙子的血就是不一样的,之所以皇帝再怎么乱搞,礼部这玉锁从不会落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礼部尚书想着想着,几乎拼凑出了叶子堔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在还没有上位之前,也是跟着跑腿的,见过不少人的惨状。把自己心里想的一阵酸楚。

  礼部尚书说:“皇帝不如招叶大人来仔细说一说,他若真的知晓宫里的那些事,是骗不了我们几个的眼的,在场都是在京都上过朝的老人,虽然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但当年的那些事,都记着呢。”

  黄廷军说:“那时他才多大,加上后来的那一场大火,谁知道还记得什么?他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陛下,臣只是担心,叶大人的本事太大了,他心深似海,臣听说,魏王多日不归,就是和叶大人有关。”

  皇帝:“你听谁说的?”

  “郡王爷。”

  “卢贞?”

  “是,陛下难道没发现,之前叶大人一直和郡王爷走得近,但是自从魏王出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交集吗?”

  “卢贞的性子……”皇帝眉头微皱。

  “郡王看起来疯癫鲁莽,但他是个明白人。”

  “这几个月来,他确实安稳了不少。深居简出,还学会了喝茶。”

  魏王府像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府门终日关闭着,王府对外放出的风声很是敷衍:有点私事需要处理。可能冯铮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索性不想了。非常硬气的对外放出了这句话。

  没有人能和府里的人扯上任何联系,进门送生活物品的人,也都换成了黑鬼和柳叶眉的亲信。他们像是给自己圈地画牢,已经成为了一种僵硬的标志性建筑,不会喘气,也不会说话。有的只是每天到固定时间固定地点站岗、练兵。像是在无声的等待什么人。

  左丘把守城门,赵无垠留下的那一叠信,将军队紧密的联系在一起,自成为一种体制,几乎像是一种独立出大梁的体制。在这个制度里,军队勉强可以自给自足。即使他不在的时候朝廷突然刁难断了他们的军需,也不至于难以为继,更何况还有柳叶眉他们的帮衬。

  但这是在没有外力波动的情况下,万一有了一丝一毫的波动,比如皇帝发难突然要卸了某个将军的权利,以此打破这种平衡,再比如北边的蒙古要南下,而袁址需要增兵,冯铮和左丘就要采取接下来的措施了。他们不知道这种忽悠外人的平衡能维持多久,在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淋中,演技却是越发精进了。

  冯铮知道王爷基本上是回不来了,但他这话连左丘都没细说,眼下是对谁都防着。

  冯铮回府,铁门正要在身后关上,卢贞却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告诉我,璟心的身体是不是……”

  “郡王爷”,冯铮不得不退出门槛,对他行礼,“不要为难属下,你已经找来很多遍了。王爷只是有些私事需要处理。”

  卢贞改口道:“那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喝了那杯藏红花?”

  “我只是王爷的下属,不是负责他起居饮食的,郡王大可放心,王爷的吃穿自然是经过严格检查,不会有半分差错。”

  他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卢贞或许还能相信,稍稍放心,但是赵无垠已经失踪了三个月了,坊间和朝廷已经开始有谣言传开,卢贞也已经快疯了,因为他心里渐渐有了个很不好的猜测。因为赵无垠的失踪,正是他送去藏红花的第二天,也因为最近突然爆出叶子堔身世的事。卢贞的心理防线,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就崩塌了。

  “……他还活着吗?”卢贞听到自己问出这么一句。明知道不会有答案。

  “王爷活的很好”,冯铮面不改色的说,“思勤公子一直陪着他,过几天就该回来了”。回来几个人就不一定了。

  “那藏红花我喝过,试了没毒才给他的。”

  冯铮无声的叹了口气,“郡王爷,天要黑了,回去休息吧。”

  御书房里,黄廷军接着说:“郡王爷几次上王府都没有接到召见,他最近一直在喝一罐藏红花,喝完就去跑医馆,神神叨叨的,已经连着半个月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今日白天大祭司上闹出那件事,郡王爷听到后,脸色瞬间变了,差点和叶大人大打出手。只是后来叶大人追着那乞丐跑出去,他被人群挤在里面才逐渐冷静下来。”

  “黄大人分析的对,我看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魏王刚走,叶子堔就要恢复身份,他要做什么?”

  皇帝却不说话了,坐在龙椅上沉默下来,他斜眼扫过去,看着原先一直放着那盆玉兰草的位置。那日叶子堔说过,魏王中的就是雪里红,后来他就把那盆玉兰草端走了。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在场的人没有比他更明白的。

  “陛下,叶大人的身世真假几乎可以确定,眼下怎么处置,才是最重要的。”

  “你觉得魏王还会回来吗?”皇帝突然这么说。众人面面相觑,以眼色交流。

  有人开口,“他就算是不回来,也必然是有一番安排。目前四境军相当稳定,金陵城的驻兵也是整齐有序,像是一直在等他回来。”

  “如果他回不来呢?”皇帝又问。

  在场有人开口,“他会重新立一个皇帝。”

  赵无坤抬头盯着他,见那人神色坚定。在场都是辅佐大梁多年的老臣,和稀泥的功夫一流,眼光自然也一流。否则也不会在动荡不安的朝廷上留到了最后。

  “你觉得他会立谁为皇帝?”赵无坤坚定的看向他,想要一个答案。

  “陛下之前被那容妃祸乱后宫,子嗣凋零,仅有的几个皇子,也才刚到了学习诗书的年纪。既然是护国的将军,谋逆的可能性不大,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代。但很可能会为了武官们的安危而拥立新君,挟天子以令诸侯。军政之间的斗争,实在持续的太久了。”

  “如果朕承诺不要他们的命,不找他们的麻烦呢?”

  “你觉得他们会信吗,陛下?”

  斗了这么多年,突然要和平共处,赵无坤没有这样的胸怀气魄。别说魏王不信,手下的将军不信,就连他们在场的大臣们也不信。

  这几位大臣早已隐于朝廷很多年了,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若不是因为清理红蝉会,把朝廷上的人都扫下去多半,大概也没有他们露出头的机会。如今倒是露出头了,但都活的胆战心惊。一边盼着自己都快入土了,就不要再受这份罪,一边又想着,万一换个皇帝大梁真的能迎来天光,也实在是一种欣慰,死而无憾。如何站好位子,实在是一种赌博。

  “说了半天,叶子堔是承认不承认,你们还是没有给朕一个答案。”

  “眼下的处境……是承认的好”,黄廷军突然略显为难的开口,“因为,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如果能合伙先把魏王的势力压垮下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可若是处置了叶子堔,叶子堔又投奔了魏王……魏王爷可不是一个计较前嫌的人。”

  皇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金陵被他围的密不透风,这是要把朕给圈死在里面。就算他当真回不来,也必然留下了下一步的安排,若是真的拥立新皇,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皇帝是觉得,叶子堔害死了魏王,而自己是个知情人,如果他把这事捅出来,魏王的旧部也不会给叶子堔好果子吃。也算是捏住了叶子堔的把柄。手里捏点把柄总是让人安心的。

  于是皇帝像模像样的提审了叶子堔,又下令命寻求作证,封明悟事先准备的证据正好一级级传达给他。甚至找来他落魄年幼时抚养他的人做人证,如此过了两个月,才承认了叶子堔——赵无堔的地位,恢复了他的爵位。

  圣旨下达之前,皇帝亲自去了天牢看他。叶子堔窝在墙角,他本身个子又小小的,衣衫凌乱,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皇帝抬起他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像是在找什么。

  叶子堔心有神会,“在眉梢。”

  他找到是那颗痣。叶子堔的痣,正被眉尾盖着。

  皇帝问他:“为何要入朝为官。”

  叶子堔答,他只是无事可做,所以跟着读书,读着读着就不小心中举了。

  皇帝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叶子堔听他的语气,就知道大事已成。陛下是个没有远见的人,只需有人在关键时刻告诉他一个答案,他便会深信不疑,甚至会觉得,这就是他自己本来的想法。

  次日,叶子堔被移出天牢,软禁在府里,十日后,证据确凿,圣旨下来,封他为昱亲王。一上来就是亲王位,这着实有点厚爱了。

  大礼后七天,黄廷军携礼来祝贺亲王,并诚恳“赔礼谢罪”。

  封明悟从密室里走出来,三人一桌。

  “陛下还是老样子,这几年呼风唤雨看起来狠厉了许多,心思还是个软性子,没主见。”黄廷军喝一口酒。

  “和那些前朝老臣们周旋,真是苦了黄大人了”,赵无堔敬他一杯。

  黄廷军押一口酒,“那些老匹夫,身上的报国热情早就被这无望的朝廷给磨没了,他们才不在乎谁当皇帝,只求个安稳死,别给他们找麻烦就行。我说出那些话,也没人拦着我、质疑我。咱们皇帝以前,是诸事不管,所以有些人必须顶着一片天,现在是胡作非为,于是都开始求个明哲保身了,生怕惹到他什么。什么天下民生,什么江山社稷,皇帝都不在乎,自己个快入土的人还盼个什么?来,喝。”

  “陛下为了清剿红蝉会,不顾惜旧情也就罢了,但他不顾惜能人志士,由着性子来,实在是伤了很多人的心。不过好得都过去了,这几年对我们文官来说,比之前好过些”,赵无堔道。

  “王爷可得改改口,不能自居文官了——以后的路恐怕就更不好过了,后面还有重任在身”,封明悟说,“我们现在,是彻底与魏王为敌了。”

  赵无堔出神道,“未必”,语气却有点不确定。见对面二人都看着他,于是解释了几句:“魏王掌军权,大梁要想站起来,军政是决不能为敌的。……只是路确实很难走。”

  封明悟在那一刻,突然想跟定了赵无堔,“王爷深谋远虑,我等必将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