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定风波>第46章 

  “国无君主,军权暂时恢复旧制,统一由枢密院管理。你要回去,不容易,那些人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权利,不会轻易交出去。魏王爷,此路漫漫,中原大地风起云涌,恐怕你这身体扛不住……”

  “璟心,你确定先回金陵?”

  驼铃声响,每一步都深陷在黄沙里,漫无尽头似的。思勤披了一身黑色的斗篷,给赵无垠披了一身白的。天上雄鹰盘旋,时不时落在骆驼的头上歇息一会,时不时又遨游天际,倏无踪迹。

  “是,我怕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怕我撑不到那个时候。”

  鹰儿突然一声嘶鸣飞回来,落在骆驼头上,又扑闪着翅膀钻进赵无垠的怀里,二人看向远方,又是一波飓风。思勤扬起头蓬盖住两人,头蓬被风扯的近乎平直,盖了一身的沙土。

  “黄土埋半截,我们两个也算是生不同衾,死同穴”,思勤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又驾起骆驼继续南下。

  到了边陲小镇,好不容易看到了几户人家,找了一家客栈歇息一晚,吃饭时思勤同他说:“现在没有了飓风和黄沙漫天,明天晚上出发,我带你飞回金陵。”

  赵无垠点点头。

  “今天感觉力气好像慢慢回来了些。”

  “是会慢慢好起来,但也不会好太多,雪里红的毒是除不尽的,只能压着”,思勤眼神黯然,低头扒着饭,赵无垠从盘子里挑出一片肉放进他碗里。思勤抬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给他夹了回去,“这里粮食短缺,看这标价今年恐怕还大旱,这点肉还是你留着吧。”

  赵无垠笑笑,又问:“我们是进入大梁了吗?”

  “大梁西部,蒙、梁、燕三国交界处,此地不可久留,乱的很。”想了想,思勤还是交代:“前年,西部也是大旱,起义兵造反,一路打进金陵,梁帝未做任何调令,静太妃就是因为这个殉国的,也不全是因为你。那个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赶巧了,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以一个人的牺牲平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证明两个人的清白,流芳千古,难说不划算。只是死去的人终归是死去了。

  赵无垠点点头,未再说任何话。一碗饭下去,等思勤开始收拾碗盘,赵无垠才说:“你得好好活着,我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所以西部又旱了吗?”

  未等思勤从那句霸道的表白里回过神来,赵无垠又扯到了另一个话题。思勤只得说:“是,今年好像还更严重些,不过朝廷拨款银两不少”,思勤摇摇头,咂摸了几句,“可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说?”

  思勤看向他,眼神悠远,意味深长:“你才走了多久,就有人给这天下蒙上一层开元盛世的假象了。大梁的骨头尚且还在,只是这肉完全不似表现出的这般丰满。”一手架在腿上,拇指来回揉搓着食指和中指,“盛世的背后有一股江湖势力,在指挥、左右着大梁的局势。”

  红蝉会的事,思勤倒是和他提过几句,只是自己在的时候由于手握军权,无意中与之形成了对峙的局面,朝廷也不完全是他们的人,尚且还有救,没想到这一走,天下立刻就变天了。

  “也太快了。”

  “蚕食鲸吞”,思勤说了这四个字,“这朝廷腐败绝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虽说你和你那个兄长感情不错,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他一句,他真的是太蠢了。”

  赵无垠“啧”了一声抬手就要打,思勤往后躲了一下,“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你看我,天天放任手底下那群人自己混日子,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翻过天来。何况我连个规矩都没立,连个江湖组织的名儿都没起,可你见谁敢对我不尊敬了?你那个兄长,自己老婆跟别人跑了都不知道,还……”思勤看了一下赵无垠的脸色,识相的闭了嘴。

  思勤并非无意说这话,此去大梁,若想真的把这祸根给去了,就只有把他们的主心骨给换了,而梁帝的人选只有一个。他看了看眼前的人,抿了口茶。

  当天夜里,蒙古兵突然闯了进来,踹飞了桌椅板凳,骂了几句脏话,刺破了萧条的黑夜。他们一人手持一幅画像四处搜人,赵无垠和思勤看清画像之后就及时躲在了房顶上,只漏出一条缝窥视屋里的情况。

  “阿木还真是不死心”,思勤喃喃说。

  赵无垠看向他,一时琢磨不透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会不会一直追杀我们?”

  “他会杀我,不会杀你”,思勤说,沉默了一会,不等赵无垠问为什么,又继续道:“若是一直追着不放可就麻烦了——啧,为何大梁的地界蒙古人还能随意进出?”

  “这里是边疆”,赵无垠说,“即便是战争也不是没有丝毫交易往来的,何况现在这不是议和了吗?”

  “也是,打仗的事你比我清楚”,思勤回过头,顿住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感觉你和阿木古郎的关系有点复杂,好像不止表面上的背叛,你是有真心待过他吗?”

  思勤盯着他,忍不住弯起唇角,“你想到哪里去了?”凑过去亲一口,又开始盘算屋里的情况——以阿木洒脱不羁的性格,他不会这么执着才对,他心里想的应该只有他的疆土和王位。何况他虽对赵无垠有心,但并没有什么交往,他的固执是从哪里来的?思勤自认对阿木古郎的性格分析的很彻底,但这一点他实在想不通,于是也无法预判他下一步的行动会是什么。这倒有点不习惯。

  “那他为何举着你的画像四处找你?”他的谋士有很多。

  思勤心道:找你不就露馅了吗?你的假尸体就是他给你造的。

  但实在喜欢看他吃醋的表情,便什么都不想跟他解释。

  “咳,可能是失了一把趁手的刀吧,以前他搞不定的或者懒得干的事情,都会扔给我。”

  赵无垠低下头去凑近缝里那缕光,不说话了。

  蒙古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他们才再次翻下房准备休息,“明天辰时出发,到下午便可以到金陵。我们不等晚上了,这地方比我想的还要乱,白天赶路多注意点就可以。”

  赵无垠不吭一声,裹进了被子里。思勤觉得自己欺瞒着他很无耻,但让他说出那个人其实喜欢你的话,他只会觉得自己更无耻。两全相害取其轻。凑上前去给他盖好被子:“晚安。”

  当太阳未从大漠尽头举起,这干燥的喘口气都能流鼻血的地方竟然也有了点晨露微霜的感觉。而此刻他们已经在九霄云层之上。

  乘着天翼白天赶路非常难,尤其是如此远的路途,万一被发现,会激起千层浪,后果不堪设想。

  赵无垠紧了紧怀里的人,听着冷风在耳边呼啸,竟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就已经到了金陵城郊处,是思勤把他喊醒的。

  “别睡了,再睡下去晚上要闹失眠了。”

  赵无垠站起伸伸懒腰,对思勤怀里那玩意儿竟也生出了贪婪之心——一日千里,像鸟一样自由飞翔,为了这玩意儿就能引不少战。若是一场战争就能获得如此宝贝……仔细一盘算好像也不是不划算。怪不得他只在晚上才敢拿出来带自己出去。

  “把面纱戴好,金陵城哪个人不认识你的。这里的人已经备好了马,路不远,我们走过去。”

  赵无垠和他并肩走着,问:“这东西是你设计出来的?”

  “是……花了我好长时间,一边养鹰一边设计鹰。”

  赵无垠抬头寻了寻一路跟随着他们的黑鹰,此刻不知偷懒到哪里去了。

  “怪不得阿木古郎会如此费心找你,有你这么个人才在,大业何愁?我真该感谢你,当初没帮着他灭了我们——啧,不过这名儿……实在是太难听了”,赵无垠咬咬牙又咂摸了两下嘴,始终没忍心叫出口。

  “真是太难听了……”

  思勤挑眉,“那你说叫什么。”

  水云间地处一片居民区,此时正有孩童在那里放风筝,赵无垠朝天望了风筝几眼。

  思勤觑着他的脸色:“纸鸢?这名儿也太不霸气了。”

  “那也比天翼好听”,赵无垠说完,又捂了一下嘴,“哎呀,牙疼。”

  思勤无奈,在他背后喊:“以后就叫纸鸢还不成?”

  天翼后被改名风鸢,黑鬼戏称:“这东西用了它多少年了,头一回敢叫它的名字。”

  临近黄昏,天将将黑,他们才到得太妃陵。殉国,那不同于一般的葬礼,袁静的陵墓修建的很华贵,和她生前的朴素完全不匹配。

  “我看着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赵无垠跪在陵墓前,因为是偷摸进来的,也不敢烧纸惊动守墓人,“却未能保住一个。他们或因权贵、或因战争,为了所谓的大义,去牺牲自己。死的干净也好、肮脏也罢,流芳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但死了终归是死了,什么都感知不到。

  “在边境呆的越久,见过的尸体、惨剧越多,就越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所有人都以我为尊,所有人都可以逃避、畏缩,只有我不能。我知道我生来就是为了打仗,唯此信念支撑到现在,也明白必须这么做,可是母妃……”赵无垠埋下头,任眼泪肆意流淌,又抬起身,眼眶红肿的看着碑上的字,“是不是因为我心里那股劲儿越来越松了,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思勤给他守着门,听闻此言心里也是一酸:赵无垠很多观点倒是和他不谋而合,所以才会一直阻止战乱发生。只是他自己到底是个失意人,生得不见光,而他是,生的太见光,所以便被赋予了不同的使命。

  想了又想,看着远处的人站起身之时,他还是过去扣了几个头,哑了半天却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璟心,别怪我,我从来没有拜祭过。”

  赵无垠扶起他,“我知道,我们走吧,还有很多事没有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