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定风波>第3章 

  回到中原以后,他们才知道,经此一役,大梁北境从朔州到幽州,上至梧州下至京都,十七座城池尽沦陷在蒙古之手。这还不包括被唐炜乔占领的太原一带。怪不得那人说,“此地如今是蒙、梁、大同三地边境线”,原来唐炜乔在太原称了帝,国号大同

  此役大梁惨败,史上绝无仅有。

  一股悲怆和怅然若失的情绪流淌在赵无垠心里。他深刻的感受到,这股悲怆只有用血才能祭奠。

  马儿行在闹市里,走得很慢,因为战乱,流民很多,因此显得更为拥挤。

  赵无垠说:“母妃,我能带兵打仗吗?”

  袁静勒紧了缰绳,“很难过陛下那关,你读过史书,应当知道王爷和皇子带兵打仗,会遭受皇帝的忌惮,百官的弹劾,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卢贞可以做文官,在宫里照应我。”

  “卢贞不如你早熟。而且……”袁静犹豫了一会,“他不是个大才之人。”

  卢贞的伤口已经痊愈,逃亡了数月终于见到城镇,他很高兴。虽然这里面有大半是流民,但好歹都是汉人。不是烧杀抢掠眼也不眨的蒙古人。

  赵无垠垂头丧气,“流浪逃亡了这么久,见识了那么多人背井离乡、丧失家园,我怎么能安心在这皇宫里住下去?”

  越往南走,流民越多,再继续往南,流民又减少——这是到了金陵城根儿了。

  守城人叫他们拿出信使,袁静抬手散开一张画像,放在赵无垠的脸旁,那守城人来回看了看,顿时跪在了地上。

  金陵皇城井然有序,完全不似外面战乱的模样。

  “若有法子能安定家国,请母妃教我。”

  “你当皇帝”,袁静静静的看着他,轻声吐出这几个字,“你想当吗?”

  “大梁的传统,立长不立幼。”

  “嗯……”

  其实当将军也未必不可以,只是身为皇子,要保护自己也着实太难,袁静难免有私心。除非璟心从一开始站的位置便足以和赵玉恒对抗,否则赵玉恒根本不会给他往上爬的机会,甚至会把他掐死在萌芽里。

  骏马在宫门止住,守城人认出了袁静,因为他们都认识袁将军。四皇子和静妃娘娘的画像更是贴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宫里很快来了消息,一位拿着拂尘的老太监亲自来宫门接他们。袁静认得他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也是皇宫的大内总管,姓杜,容貌富态皮肤油滑,被大家称为杜总管。

  “哎呦,我的小祖宗”,老太监滑嫩的手捏了捏赵无垠的脸颊,虽然身份地位在,但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找几位都快找疯了,把这大梁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怎么这是流落到哪儿去了?你看看,才几天不见,殿下怎么长了这么老高?都快赶上娘娘了。哎,掌嘴掌嘴,应该叫王爷。”

  他们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流落到哪儿去了,如今看来,流亡的应该是被大梁抛弃的那部分土地吧。

  “陛下邀请四位去大殿议事,百官都等着呢。”杜总管行礼做了个“请”的动作,璟心和袁静上了步辇。

  金陵皇城是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仓促修葺起来的,其壮丽程度都比不上京都。但是金陵城却比京都繁华。江南本就比北方富裕,京都又太过靠北。

  赵玉恒坐在龙椅上,一见到他们几位进门便开始痛哭流涕。袁静敏锐的扫到一个影子——袁址也在这里。他一袭戎装在大殿里尤为扎眼。

  四个人跪拜皇帝,赵玉恒亲自把袁静搀扶起来,又爱抚的摸了摸璟心的头。他敏锐的察觉到,璟心和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想必是一路上流亡吃苦太多所致。

  “你们受苦了”,赵玉恒像模像样的抹了抹眼泪,又看向瑾容和卢贞,“卢修将军为国牺牲,朕不会亏待了你们。即刻下令,封卢贞为安康郡王。璟心的封王大殿还没来得及举行,择吉日朕给你补上。礼部这就下去安排。”

  一满脸褶子的老头甩了甩袖子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以“袁府尚在修建中,将军与静妃多年不见可以叙叙旧”为由把袁址扣留在了皇宫里。一并隔离的还有宫门外的胡刀铁骑——那是袁址倾尽几十年心血建立的一支骑兵军队。里面的战马都产自蒙古,他们的武器胡刀是结合蒙古长刀的特点,燕国的精巧设计和大梁独特的锻刀技巧所制,削铁如泥。长刀和铁棍可组合成为长枪,远可攻近可守。刀内有暗匣,可存放缜密的消息,也可以放毒。

  袁址说:“我在京城待不了几天,北境乱的很。”

  “流亡的时候还想着去西北投靠大将军的。没想到却在金陵城碰了面。”

  “啧,我在外面打仗时间太久,皇帝不放心,怕我浑水摸鱼。我现在在金陵城呆的太久,皇帝又不放心了。陛下比个孩子还要难哄——这些日子一直派人四处打听你们,却没有一点消息。都跑哪儿去了?”

  “被蒙古残兵追赶着迷了方向,跑到边境线那儿去了。”

  “男人多吃点苦是好事,璟心的武艺可有长进?”他摸着璟心的头,俯身看着他。

  璟心摇摇头,“与大将军比,相差甚远。”

  袁址愣了一下,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你是皇子我是臣,怎么能和臣比?”

  “迁都金陵以后,陛下大病了一场,仓促封了皇长子赵无坤为太子。所有人都以为他熬不过去了,大臣们已经开始准备后事,没想到开春竟然痊愈了。不过陛下的这场大病,却暴露了很多朝政问题。经此大战,朝廷现在正商量着革新呢。商量了半年多,也没见出什么结果。谏议倒是写了一摞又一摞。哎,那些文官们可真能说,再在这里多待几天我都要疯了。”

  “皇帝打算怎么革新?”

  “权利下放。这场战争就是各级官员手中权利分化导致的。大梁建国百年,军、民、财、政四大权力都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上,百官们吃着国家的饭,手中却没有实权,一级压一级,同级还要权利细分,说白了都是些虚职。就像现在,你看,就添加个武官选试考校制度,一句话的事儿,商量了三个月什么屁结果都没商量出来。这官阶的大革新,还指不定得到猴年马月去。”

  “大将军不怕隔墙有耳?”璟心仰着头说。这些话怎么能在宫里随便说出来?

  “哈哈,因为大将军我有狗鼻子,方圆百步之内,是人是鬼有没有活人气儿,我喘口气就能闻出来。”

  “你别逗他”,袁静埋怨道,低头向璟心解释,“因为大将军武艺高强,耳朵和反应速度比普通人要敏锐的多。璟心如果勤学苦练,将来会比袁将军还厉害的。”

  “那我想跟着大将军学武。”

  袁静很想说,其实你本可以做一个优哉游哉的闲散王爷。何必非要做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打仗可不只是学武,还要多读书,还要看天赋。将军只是官职,比不上你这王爷,也不是什么美称”,袁址解释说,“战争,就是政治的延伸,说白了和天天上朝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那还要残酷的多。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就是踩着尸体上去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璟心在心里默念。他读过这首诗,也明白他的意思。说到底,他们能活着来到金陵城,也是踩着那些要害他们人的尸体过来的。他的手上已经沾上了血,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可既然开了刃,也就习惯了。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清楚的。”璟心心事重重的往寝殿里走。

  袁址看着他的背影说:“他长大了很多啊,手上沾血了?”

  袁静点点头,“若是寻常孩子,能有这抱负,做母亲的不知道该有多骄傲。”

  “一时的孩子气,不要多想,过几天就忘了。”

  过几天后,赵玉恒突然再次病倒了。好像他这几个月的神朗气清都是回光返照似的。

  谁回光返照能回数个月的?鬼都不信。

  可是太医的诊断结果仍是:疲劳过度。

  赵玉恒有三天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用手指写字。后来虽然全身僵硬,但是舌头却利索了。

  “去……去召集百官、袁将军,还有……静妃、璟心、太子……你,你亲自去,快。”

  “是”,杜公公行礼,匆匆往外赶。

  杜总管在这宫里混了六十多年,皇帝两次大病他都看在眼里,实在诡异,绝对不可能是突发重病那么简单。赵玉恒不赌、不淫、不嗜酒,从京都到金陵那么远的路都没事,连个咳嗽都没有。可刚到金陵,他就生命垂危了两次,毫无征兆。

  杜总管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很可能会关系到大梁未来的命运。但是他也明白如果自己亲自跑东跑西,那才显得更加可疑。思来想去,他私自做了决定。

  他找来几个小太监,淡然的吩咐他们去把各位大人都请上来,就说陛下有事吩咐。然后沉思一会,去了景德宫。

  木门打开,杜公公未经通告就擅自闯了进去,站在门外行礼,语气焦急,“奴才参见静妃娘娘、四王爷。”

  袁静从里面打开门,看他一脸的着急,问道:“怎么了杜公公?是不是陛下出什么事了?”

  “娘娘快别问了”,杜公公拉了她一把,“陛下召见您和四王爷,快点先过去吧。奴才还要找人,先走一步了。”

  杜公公施礼,着急的走了。出得宫门,他又恢复了一脸平静的样子,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着。

  等他归来时,已经在宫城里遇见了各位大人。他依次行礼,头习惯性的低着,腰身拱起。有人对他不懈,有人让他免礼,还有人想讨他的话。

  他依次应付过去,到得福宁殿门外时,百官已经陆续到达。人还在源源不断往里进。

  “听……听旨”,赵玉恒没有等人到齐,就开始气息奄奄,但是铿锵有力的说。语气里似乎藏了满腔的愤怒。众人齐齐下跪,听着陛下的遗言。门外不断有人进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跟着跪了一片。杜公公扫了一眼,注意到大将军袁址和宰相王道已经提前到达,心放下了一半。

  “朕传位给太子,赵无坤。虎符……和统领四境的军权,传给璟心,赵无垠。枢密院……等一切军事机构听命于魏王,由袁将军协助……废除参知政事、三司……恢复相权。”

  王道、璟心、袁静、袁址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史官的笔刷刷的摩擦着绢帛。最后玉玺盖章。

  赵玉恒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权力的分割和下放。军政分权,各由两位皇子担任。恢复相权,王道成了百官之首。

  恢复相权,这可以理解。但是两位皇子军政分权,这就有点一山二虎了。

  众官不明就里一脑门问号的随着御医的一声诊断开始嚎啕大哭。大家都是官场上滚过来的老油条,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陛下的死更没那么简单。但是饶是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如今盖棺定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