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定风波>第1章 

  定元十年,梁帝赵玉恒听信宦官之言,调太原节度使唐炜乔去往河东,唐炜乔起兵反叛,打开了中原的北大门。蒙古军长驱南下兵临京都,四面不透风,三重围攻,日夜不断的攻城长达半月,最终激起了京都人民激烈的反抗,以禁军为首的梁军如锥子般,扎透了厚实的蒙古军。

  为首的一员猛将,叫卢修,是皇城的禁军统领。

  蒙古的激烈进攻激起了人民的怒气,士气达到了空前鼎盛的状态,此乃战斗的最佳时机。卢修上言:“陛下,如今四面围城,可未必没有生机。蒙古人贪心,妄图用庞大的兵力将我们蚕食鲸吞,却不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如今士气空前鼎盛,人民如逆水行舟,破釜沉舟以少胜多未必不可。请允许臣带领一支军队,趁夜偷袭蒙古军。”

  可坚固守城的文官们不同意:“陛下,皇城坚固,存粮充实,大将军已经从日夜兼程西北边境赶来,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即可,何必要浪费兵力财力呢?依臣所见,此时安定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卢修不肯罢休,“蒙古既然攻打我京都,必定会在西北一带拖住袁大将军的。袁将军固守的毕竟是蒙梁边境,比我们更接近敌人……”

  卢修一句话扎在文官们的心口上,可是他们仍不敢冒死主动攻击,好像这暴力血腥的画面会玷污了圣人的眼睛似的,仍是一句接一句说着口水话拖延着。卢修是个武官,说不来奉承话,正当卢修心急火燎之时,宰相王道哼哧了几嗓子。

  “陛下,各位大臣,行军打仗之事老臣本是没有发言权的”,他此话一出,众言官心口都凉了——百官之首都说自己对行军打仗没有发言权了,何况下面的人呢。

  “卢将军一定是才华非凡、骁勇善战,才被太皇提携为禁军统领,守卫皇城和陛下的安全。大将军固守西北,每月十五必回一封捷报,可现在十八了仍没有书信归来。卢将军所言有理,大将军很可能是被困在路上了。只可惜你我现在如瓮中之鳖,什么消息都收不到。”王道两手一摊,脸上的褶子组成一幅悲苦样,胡子拉碴的几乎要流下眼泪来。赵玉恒终于受不了了,他被围困半月的惶恐和憋屈终于爆发成了愤怒。

  “去,领兵三千,夜袭他们主帅。”

  卢修激动的谢恩领命,一个“是”字,响彻大殿。

  卢修有独子,名卢贞,年十岁。有卢飞卢奇一兄一弟,随袁址大将军固守西北。袁址被困西北并非只是他的猜测,而是他接到了亲兄弟的家书,里面有密语才没有被蒙古人识破拦截。

  西北边境战斗之激烈,是这些养尊处优的文官们想象不到的。袁址能派出去的只有一只五千人骑兵。只可惜他们从龙州出发,花费半月到得河中,已经被唐炜乔拦截坑杀到仅剩三千人。即便到了京都,面对数十万人围攻的皇城,又能抵挡多少?

  卢修调了三千人,喝下壮行酒,打碎酒碗。这是有去无回破釜沉舟的意思。卢贞在书里看过。他哭着跑过去抱着卢修的腿,“爹爹,爹爹”的叫着。卢修大怒——视死如归的士气不能让儿子给哭没了。他抽出腿,狠狠地把他踢倒在青石板上,“男儿当保家卫国,不卫国何以保家!”随后喊着口号头也不回的走了,步兵溅起的尘土糊了幼儿一脸。

  卢贞的母亲把他扶起来护在怀里,看着远去的禁军担忧的眉头紧皱。“踏踏踏”的脚步声回荡在练兵场,一地的碎碗残片压在她心里。

  “吱呀”的一声木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披着藕白色斗篷的俏丽的女人,面容素净,头上只有两只玉钗,肤若凝脂,眉宇间有股英气,放在女人脸上是很难得的。她身边站着位身着红服的少年,被斗篷圈着,只露出一个黑黝黝的脑袋,藕白色的斗篷斜挂在肩膀上。看年纪与卢贞相当,眉眼与女人相当。凑近了仔细看,少年右眼眼尾下方约一寸处,多了颗极小的泪痣,小的像是针眼留下的疤痕一般。

  脸上带痣,是赵氏皇族的象征。赵玉恒嘴角就有颗痣。大皇子赵无坤左脸颧骨上有颗痣,二皇子赵无铭眉头上方有颗痣。三皇子生前,眉心也有颗痣——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灾多病,不知是病死的还是给宫人取笑气死的,也没人去追究。

  赵家统领江山近百年,这一点上,却从没出过岔子。

  卢贞随其母亲行礼:“静妃娘娘,四皇子殿下。”

  袁静带着璟心踏入门槛,“山河破碎,瑾容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袁静是大将军袁址的亲妹妹,卢飞卢奇随袁址固守边疆,两家难免走得近些。可是皇帝赵玉恒是个多疑的胚子,最忌讳的就是官官勾结,尤其是还扯上后宫。因此二人在外面总会疏远些,偶尔见面都需要挑个好时机。现在蒙古人已经打到城墙外了,想着赵玉恒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袁静才赶过来。

  等璟心走近,瑾容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王服。瑾容忙不迭的叩拜王爷,被袁静抬手阻止,“私下里就不用这么多礼节了,我今天来是有要事和你商议的。”

  瑾容抬起头:“锁在府里多年,竟不知小皇子年纪轻轻就已经封王了。”

  袁静苦笑不叠,不置可否。赵玉恒此刻给璟心封王,只是为了恭维袁址,也是为了提醒他罢了。封王而已,身为皇子早晚都是要封的。

  将府里没有那么些奢华游玩的地方,唯有一个后花园,仅种了些牡丹和垂杨柳,面积非常小,且不够别致。只是正直寒冬腊月,新雪初覆,雪挂残枝,倒多了些寂寥的美。

  府里不似皇宫规矩多,十岁的孩子尚且没有等级意识,璟心很快和卢贞玩到了一处。

  瑾容看着袁静一脸温柔的笑意,没等开口问就听袁静直言道:“此战,我们战胜的可能性不大”,她转身看着瑾容,“将军在外战斗,你我皆是傀儡。如今形势严峻,你可想过万一被蒙古军俘虏了怎么办?”

  瑾容脸色由震惊到悲怆,心瞬间凉透了,她可从来没想过这些事,被袁静一语点醒,不得不面对现实:“必然是以死报国,万不可成为将军们的弱点。”

  袁静对她微微点头,“那儿子们怎么办?”

  瑾容泪都要落下来了,随即才意识到了什么,“娘娘为何觉得此战胜的可能性不大?”

  “蒙古人擅长骑射,我国唯一能与之对抗的武器便是弓箭。可惜现在是冬天,朔北寒风,梁军拉不开弓的。袁将军远水救不了近火,十有八九,被他们堵在那儿了。你是嫁到卢家来的,我却是从小在将门之中长大,耳濡目染,兵法还是懂一些的。”

  “那……那卢修……”

  袁静微微叹了口气,“如今人人自危,卢修是禁军统领,这是他的职责。你应当知道,你也拦不住他。”

  瑾容无法了,擦着眼泪道:“娘娘可有和打算?”

  袁静把她拉到空无一人的地方,低声道:“今日大殿议事,我听闻一个大事,陛下可能要迁都。”

  瑾容吃惊道:“京都呢?就弃了?”

  “你可知道,京都的局势在如今看来算是最好的,京都之外恐怕已经被攻略了数十座城池。唐炜乔是叛徒,他从底层一路升迁,这大梁的军官他差不多做了一个遍,最懂得我们的弱势。蒙古军本就骁勇善战,再加上有了他的指挥……哎,陛下自保且不易。”

  瑾容是个聪明人,被她这么一点拨心里就有数了。嘴唇哆哆嗦嗦道:“娘娘的意思是,陛下可能……要,要带领一队人南逃,就不管我们了?”

  袁静看了看她惨白的脸色,“他还能怎么管?他顾不上那么多的。京城有多少大官?能走的了的又有几个?”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做好心理准备。若实在走投无路,我们还能互相有个照应,袁将军临走前特意嘱托要护好卢飞卢奇两位将军的家里人,在这皇城里我也没有信得过的人。”

  卢飞卢奇常驻边境,父母病故,尚未娶妻,卢修也是将军,战死也是牺牲。卢家能算得上家人的,也就只有瑾容和年幼的卢贞了。

  瑾容看了看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卢贞和璟心,“他难道连四皇子都不管吗?”

  “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忌惮我哥罢了。璟心是他的肉中刺,能长这么大实属不易。如今时局动荡至此,谁也说不好将来会怎样。”

  空气很是沉默了一会。

  璟心吃了一肚子雪,袁静帮他焐热手,拉着他走。上了娇子,袁静和他说话:“你喜欢和卢贞玩儿吗?”

  “唔……不是很喜欢”,璟心犹豫道。

  袁静有点吃惊,不知这短暂的相处,璟心是怎么不喜欢他的,本来还想着和卢家联络联络感情的。

  袁静疑惑道:“为何?”

  璟心说:“因为他笨,且不可爱。他问我,你的衣服为什么是红的,我说这是王服,按礼封王之后需要穿七天。他就说,那你七天不洗澡你不嫌臭吗?我说我又不止这一件,他就取笑我像成亲的新郎官,还问我媳妇儿是谁。”

  童子戏语挺让人好笑的,袁静看了看璟心的一脸认真,手绢一挡忍住了笑。

  “对了母妃,我今天看到父皇了。”

  袁静心里一惊,“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府门外南三百米,从一个狗洞里看到的。那里面还关了一个疯了的女人。”

  府门外南三百米,那是皇城的冷宫,里面关了不止一个疯了的女人。赵玉恒觉得打入冷宫的女人不吉利,上位后把冷宫建立在最偏僻的角落,几乎远离的皇城。

  “我还看到了一个小孩,差不多这么高”,璟心抬手在自己腰部比划了一下。

  出于对赵玉恒的了解,袁静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猜测,紧张道:“卢贞看到了吗?”

  “只有我自己看到,我没告诉他。母妃说过不能让父皇知道,我就找了借口带他走了。”

  袁静摸了摸他的头,“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璟心认真的点头同意。

  七天后,如袁静所料,袁址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卢修带出去的人破开了一个口子,大批被围困折磨多日的难民涌出城外,可惜终于看到了生机的百姓们不肯趁势聚成团回来拯救他们的皇帝。

  只是皇帝也不是吃素的。直到两天后,人们才震惊的发现,皇上竟然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几个贴身大臣。又三天,全国各州先后收到了一道圣旨:迁都金陵。圣旨上盖着玉玺,那是赵玉恒在路上写的。

  被留在京都的官们一肚子的骂娘也只能搁在肚子里。因为圣旨上还命他们即日启程。

  他娘的也得出的去!

  被留下的人再多的火气和悲愤也只能压在肚子里,因为仔细一想,皇帝确实没必要也绝不能和他们“同生共死”。国不可一日无主。

  经过协商后,卢修再次领兵两千,带着尚未跑出去的百姓们杀出去。恰好,蒙古人估计被另一边的袁址牵制住了,未再增兵,甚至撤掉了一重包围。

  计划逃出京都的前一天,全城的人都在整理家产。包括袁静和瑾容。袁静允诺事先来到了卢府。卢修清廉,家里值钱的东西不过几枚玉石金钗。首饰让孩子们背着,自己身上背着口粮。衣服穿的是最朴素的,怕被人抢。

  临走前,璟心卸下了墙上挂着的箭弩,那把箭弩可装在手腕上,设计极其精巧,是之前燕国的贡品。秋猎的时候赵玉恒夸赞他骑射好,一开心赏给他了。

  是夜,卢修带着一批死士再次撕开了一个口子,多日攻城未果下来,蒙古军已经疲惫不堪,被他暗杀了许多。也许这次逃走的,大多是普通百姓的家里人,因此这些男人们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城门打开,数万难民蜂拥而出,被围困多日,精神濒临崩溃,人们如激怒的马蜂,刀砍在身上都不觉得疼。

  最外围的那些人都死了,但大部分人都活着。逃出去的人竟然还有折返的,他们竟然冲进了蒙古帐,合伙烧了他们的营帐。甚至在外围,形成了非常不专业的,没有规律的包围圈。

  卢修固守京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痛快的打过仗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放在嘴里舔了一口,几乎要痛快的放声大笑。

  璟心随着母亲挤在人群里涌出去,他个子矮,袁静怕他被人踩着,就将他扛在肩上。璟心站在高处,眼里看到的全是流民,全是女人和儿童,一张张或愤怒或惶恐的脸。城墙上站着一排排弓箭手,正拉着弓瞄准他们。他们是唯一出不了城的人,因为他们的职责是抵挡住要杀害百姓的蒙古军,只要看到有蒙古兵转头,就一箭射死。

  璟心看着看着,不自觉卸下了身上背着的箭弩,对着蒙古军最前沿的那个男人射了过去。好巧不巧,正射中了那人的……屁股。似乎是射中了要害,因为他从马上滚了下去。

  他射出一箭便没入了人流,因此不知道,因为他这一个小动作而改变了战局甚至历史。那人从马上摔了下去,屁股上还插着一支秀气的箭,秀气的像是儿童的玩物。于是人群开始欢呼,蒙古统帅死了。先后被攻城苦战多日和打仗不要命的梁人们折磨惨了的蒙古军瞬间慌乱起来,以为他们的主帅真的死了。可下一秒,他又爬了起来,顺便把屁股上的箭奋力扯了下来:“杀!!”

  喊杀声冲天,人群再次激战到一起。可惜后来那人屁股烂了发了炎,又被人连续踩了几脚,最终损伤到经脉,再后来重伤不治干脆成为了一个瘸子。

  仗打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的时间他们不停的奔走,终于出了京都。可是眼下应该往哪里走?

  逃出去的人像是无处安身的兔子,慌乱的散落在中原大地。那些没有亲戚朋友可投奔的人,有的逃向了西北,有的逃向了金陵。京都终于彻底沦陷,守城的弓箭手沾上火油,射向了皇宫的一砖一瓦,坚壁清野。

  冲天的火光灼疼了人的眼,瑾容绝望的看着北方:“我们应该去哪儿啊?”

  袁静镇定道:“我们只能往南走。我们只能回金陵,继续当傀儡。”

  瑾容终于失声痛哭:“我丈夫都没了,我还当什么傀儡?……我还当谁的傀儡?”

  瑾容一哭,卢贞也不自觉跟着哭了,一口一个“爹”的喊着。

  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灭。远远地看去,像是神祗点着的灯。

  留给他们思考感慨的时间不多,暗夜里仍有不少蒙古残军在搜杀他们,两个落单的汉人,尤其还是两个女人,太危险了。

  袁静想拉着她走,可是瑾容哭的已经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