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晏>第92章

  时间这个东西最是奇怪,不管中间相隔了多久,不该改变的总是改变不了。

  牧民的帐篷自然比不上金帐的帐子,虽然有些简陋,却干净的很。

  长笙盘腿坐在小羊皮毯子上紧张的一直手抖,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个时辰了,天都跟着黑了,可他还是无法压制住自己心里的不安和激动。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李肃还能活着站在他面前。

  人生没有多少年,他们隔了一个十年,再隔了一个三年。

  对于有些人来说,十年也许不过是指缝之间的事,可对于他而言,三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因为......太久了。

  久到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久到让他忘了周遭的一切,久到让他不管到了哪里,都觉得那尽头有一个李肃在等着他,可是他抓不住,摸不到。

  以前他从不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多么珍贵,直到这三年他浑浑噩噩的走到现在,他才发现,真的太久了。

  这种感觉就像心已经死了可人却还要活着,他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在哪里,可他还必须得活着继续前进。

  他曾有两次深深的埋怨过这个世界,一次是夜北灭亡之时,一次就是他以为李肃死了的时候,可他又明白,他没有资格去抱怨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先他而存在,他没有资格,却总是忍不住。

  日复一日的思念混着无尽的绝望将他折磨了三年,说来也很奇怪,这三年内,他每一个夜晚的梦里,都没有出现过他思念之人的身影,只有白日里那些恍惚而过的片段从他脑海中穿过的时候,他才觉着,原来他从前的生活里,有那么一个人真实的存在过。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他早已经下定决心带着他埋藏的那些记忆苟活在这世上,却不想老天居然给了他这么一个天大的恩赐,让他再一次见到了他,活着的他。

  长笙说不出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没有太多的喜悦,可能是太害怕这是一场镜花水月,太害怕这是老天跟他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而他,还没有从梦中走出来。

  “怎么坐在地上了?”李肃进来的时候看到长笙正在发呆,赶紧过来将他抱起来往床上一放,捏了捏他的手,一片冰凉,皱眉道:“是不是太冷了,我让人再加一个火盆进来。”

  长笙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脸埋在他清瘦的背上,闷声道:“别走。”

  李肃转过身来在他身前蹲下,他身上沾着一丝冰冷的寒气,头上还落着一丝刚被热气融化的雪水,伸手拨了拨他额前散落的头发,随后顺着他那些小辫子捏了捏,问长笙:“冷吗?”

  长笙摇头:“不冷,你别走。”

  他觉得自己现在好似做梦一样,哪怕眼前这个人就这么真实的出现在他面前,他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拂过皮肤时候的那种熟悉感,却依旧让他觉得不安心,他很怕这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走。”

  李肃站起身子在他旁边坐下,长笙猛地将他拦腰抱住,他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他什么也不想说,就想这么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让他觉着他就在他身旁。

  李肃伸手一下一下轻轻的在他背上拍着,两人保持这个姿势好久,久到李肃感受到胸口一片湿热的时候,他伸手想想将扯开,却发现这人狗皮膏药似的一点都没有松开他的意思。

  “长笙。”

  李肃叫了他一声。

  “恩。”

  他声音闷闷的,不用想李肃都知道怕是又哭了,诶,怎么总让人这么心疼呢。

  “李肃。”长笙抖着声音吸了一口气。

  “我在。”他说,低头在他头上吻了吻。

  “李肃。”长笙又说。

  “我在。”

  “李肃李肃李肃。”他一遍一遍的叫着,像是不住的在确认身边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我在......”他忽然轻笑了一声,这次终于把他从怀里拉了出来。

  “李肃......你在吗?”

  “长笙。”李肃伸手用指腹一点点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轻声道:“我一直都在。”

  “你骗人。”长笙红着眼睛说:“你骗我。”

  “不骗你,我一直在。”李肃伸手将他轻轻揽进怀里,侧着头在他耳尖不住的吻着,舌尖扫过他冰冷细腻的皮肤,只觉着这一瞬间恍惚的好似过了几万年那么久远。

  “这是真的吗?”长笙问:“是真的你吗?”

  李肃深深的看着他说:“是我,长笙,是真的我。”

  他将他手抬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到手下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好似这瞬间自己都跟着他的节奏开始呼吸了起来。

  “你抱抱我。”长笙吸了吸鼻子,只觉着眼睛一片酸痛。

  李肃叹了口气,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桌上的灯忽明忽暗的跳着,将两道紧贴的身影拉的很长,帐篷里安静极了,他们都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谁都不肯松手。

  过了很久,长笙忽然将手顺着他衣领探了进去,李肃没拦着,只觉着胸前的扣子被一个一个解了开来,长笙将头埋在他胸口,手沿着他瘦壮的皮肤轻轻滑过,他能感受到李肃泛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他侧过头,手指停在他胸口处那道十分明显的刀疤上,轻声道:“对不起.....”

  李肃一愣,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偏过头亲了亲他的侧脸,说:“我都不记得了。”

  “当时你一定很疼吧。”长笙说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这道伤口是当初李肃前往东汉找他的时候,他们被刘斐派来的刺客围杀之时,他用匕首扎进去的一刀,后来他其实都已经忘了,因为当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都不大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么久了,李肃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不疼。”李肃说:“一点都不疼。”

  “可是我疼啊。”长笙声音有些颤抖,他想,我疼,心里很疼。

  “都过去了,长笙。”李肃说着,将他手拿了起来放进自己裸露的肌肤上,示意他将扣子解开。

  “想我吗?”他问。

  长笙有些说不出话来,手抖着却怎么也解不开剩下的那些布扣,不一会儿,一只温暖的手抓着他一点点引导着将他没做完的事情解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在身下的,只听到那人在他耳边反反复复的呢喃说:“我想你,长笙,我想你。”

  他由于微痛和酸麻而供起背被他一遍一遍的抚摸着,直到感觉到自己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才挣扎起一丝力气,终于开口说:“我也是,李肃,我想你。”

  夜晚的风横贯于茫茫荒原之上,帐篷隔音不是太好,呜呜的哨声穿过耳迹之时,带着浓烈的苍凉与悲怆之音,这是北陆惯有的,若是在东陆,永远起不了这么大的风。

  帐篷里很暗,却不影响视线,李肃半撑着胳膊一眨不眨的盯着一旁睡着的长笙,心里忍不住一声声叹息,长笙似乎睡得并不好,眉头紧蹙着,他正要伸手将他那道浓重的结揉开,却见长笙忽然狠狠一抖,睁开眼睛的瞬间立马将他紧紧搂住,整个人都有些发颤。

  “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肃低声问他,拍了拍他的背不停安抚。

  隔了好久,长笙才说:“我以为你不在了。”

  李肃笑说:“那你摸到了吗?”

  “恩。”长笙说:“还好不是假的。”

  李肃叹息一声。

  “你怎么还不睡?”长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肃说:“丑时了,睡不着,只想看着你。”

  长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那我也不睡,我也看着你。”

  李肃笑道:“那今晚我们两个就大眼瞪小眼一夜么?”

  长笙点头道:“你不愿意么?”

  “我怕你累着。”李肃说,伸手揉了揉他的脸:“累不累?”

  长笙摇头:“不累。”

  李肃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经道:“你要是不想睡也不是不行,不累的话,那我们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度过今晚岂不是更好?”

  长笙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听那人忽然笑出了声,一下子翻身上来。

  长笙没忍住跟着一块笑,“啊,那今晚就都别睡了。”

  由于两人真的一夜没睡,早上长笙身上酸疼的差点下不来床,李肃身体好,一夜不可描述对他来讲根本没什么影响,长笙本来就不是特别爱动的人,这一折腾,眼圈下面黑了一片,一看就是晚上没干什么好事。

  他俩也确实没干什么好事。

  “你......”长笙有太多话想要问他,可话到了嘴边竟是不知道该问哪个,就先挑了个眼前的问道:“你会一直在这吗?”

  李肃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点头道:“你想让我待多久都行。”

  长笙问:“不回去吗?”

  不回去吗?

  两人都是一愣。

  三年前因为他和李肃的失踪,太尉满府被下狱后流放至平沙川终身不得再入王域,当时跟李宗尧和李淮一起的,还有梁骁,元庆帝没处死他们,已经是最大的恩赐,如今李肃已经是个没有家的人,他要回哪呢?

  长笙想,这三年,他又在哪呢?

  “先不去。”李肃说。

  长笙捏了捏他的手心,问:“那这些年......”

  “叔叔,吃饭啦。”

  外面的小孩隔着帐子喊了一声,长笙听出来那是昨天跟他一块堆雪人的孩子,他问道:“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李肃将他拉起来往出走:“一个月前刚认识的。”

  长笙才反应过来:“你一个月前就来了?”

  李肃看了看他:“两个月前来的。”

  牧民家早起的饭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无非就是一些北陆的东西,羊奶配着油渣饼,还有一盆蒸牛肉,那小孩见两人一块从帐篷里出来,饭桌上,问李肃:“叔叔昨晚跟哥哥一起睡的吗?”

  李肃:“......”

  什么叔叔哥哥的?!

  “你叫我什么?”长笙忍不住笑了。

  “哥哥啊。”小孩说:“你是哥哥,他是叔叔,看你这样子,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吧?!”

  “那你多大了?”长笙问他。

  小孩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七岁吧,还是八岁......阿妈,我几岁啦?”

  一旁忙前忙后的是小孩的母亲,她一张脸由于常年风沙显得又黑又红,模样憨厚,当下手中正忙活着把炉子上的风干牛肉翻个个儿,头也不回的说道:“几岁?你几岁自己不知道啊,这几年白吃那么多肉啦?”

  小孩撇了撇嘴,朝长笙道:“那你就当我八岁吧。对了,你有十五吗?看你个子还挺高的,是喝羊奶喝的吗?”

  李肃差点笑了出来,长笙黑着脸道:“我哪里看着像十五岁了?!”

  小孩说:“就长的像呗,你看我叔叔,一看就不是咱俩这个年纪的,对了,晚上你们睡一起会挤吗,你要是没地方去,晚上可以跟我住一块,我那个床可大了。”

  这回换长笙笑出声来,李肃阴着脸说:“不挤!”

  小孩道:“叔叔不是说不喜欢跟别人睡一块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小孩说:“就之前,之前我说让你晚上住我帐篷,你说你不要跟别人一块睡,我阿妈才给你重新腾出一间的啊,不然那个帐篷我们准备冬天放杂货的。”

  所以他现在是嫌李肃占地方了呗!

  长笙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吕枫,你可以叫吕秀才。”小孩十分自豪的说。

  “哈,为什么是吕秀才?”长笙笑着问他,只觉得这孩子十分好玩。

  “就觉着自己以后肯定能当个秀才呗。”吕秀才说,“前些年在东陆的时候,跟我们住在一个村的那个言秀才可厉害了,村长他们的都喜欢他,有什么好事都第一个先想到他,我瞧着可羡慕了,所以以后我长大了也要考个秀才,这样大家以后就都会喜欢我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先给我。”

  长笙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瞧瞧,才八岁就这么有想法了,多伟大的志向啊。

  “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吕秀才又问。

  长笙说:“我叫商羽,你可以叫我长笙。”

  “商羽,又叫长笙?”吕秀才一时间竟没能明白这个比较深奥的问题,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那种大名叫皇甫铁牛小名又可以叫狗蛋的那种?”

  长笙:“......算是吧。”

  “那你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嘛,跟我吕秀才有的一拼。”

  长笙:“......”

  吕秀才又问了几个小孩子才能问出来的问题,他母亲拿了些酥茶上来,长笙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吕秀才人不大,饭量却不小,哼哧哼哧的吃了不少,最后用袖子把嘴一抹,问李肃:“叔叔今天还去山上吗?”

  李肃:“问你哥哥。”

  吕秀才看向长笙:“哥哥也常去山上吗?”

  长笙莫名其妙:“什么山上?”

  “就凤兰山啊,”吕秀才说:“叔叔这些天总爱往山上去,说是山上的梅花开得好,前些日子还折了好些回来送给我呢。”

  长笙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的滋味,看着李肃,回答吕秀才:“叔叔去我就去。”

  吕秀才毕竟年纪小,没看出俩人之间那点不太一样的东西,倒是他母亲眼尖,一早上的总觉着这俩大男人之间有点那么个意思,北陆本来也就民风开放,倒也没觉着什么,当下拉了拉吕秀才的后领子厉害道:“吃完了就赶紧回去做功课去,别杵在这占地方。”

  吕秀才小眉毛挑的老高,说道:“急什么呀,后天才有课呢,明天做都来得及。”

  他母亲说:“你不是要考取功名吗?秀才们可都是很喜欢读书的,爱玩的孩子以后只能去朔方原的马场给人家拾马粪,老师不都跟你们说过了吗?”

  吕秀才本着被人爱戴的远大志向认真思考了一下,觉着这话很有道理,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对了,叔叔今天会去费城吗,去的话可以给我再带点上回那个东西吗?”

  李肃将身前的杯子一推,淡淡道:“可以。”

  吕秀才很高兴的说了声谢谢,跟两人招呼了一声,就回去做功课了,他母亲跟长笙寒暄了几句,没一会儿,李肃带着长笙出来,外面有点冷,他伸手将长笙领口收了收,随后又将自己脖子上的狐皮围脖摘下来给长笙戴着,说道:“昨晚你没回去,要去跟殷平殷康说一下吗?”

  长笙点头道 :“恩,不然他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你跟我一起去吗?”

  李肃想了想:“我送你去。”

  路上,长笙说:“吕秀才他们家人好像都很喜欢你。”

  李肃笑道:“那个孩子很聪明。”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道:“跟你小时候很像。”

  长笙挑眉:“你不总说我小时候笨吗?”

  李肃:“逗你的。”

  长笙问他:“你每天都去凤兰山吗?”

  李肃:“几乎都去,山上的梅花开的很好。”

  长笙:“也常去费城吗?”

  李肃:“不常去,这些日子就去过两次,总觉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长笙叹气道:“毕竟被西汉占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下就能缓过来的。”

  “恩。”李肃点了点头,两人都没再说话。

  朔北走到北都城需要挺久的时间,俩人十分默契的都不想骑马,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行路比平日里更慢了,天气还是很冷,李肃握着他的手走得很慢,一路上引得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长笙心思不在这上头,他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李肃,而人此刻也就在他身边,却不知怎么的,一直开不了口。

  “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两个月前就来了?”李肃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顿时就让长笙松了口气。

  “想问。”长笙说:“又不知道怎么问。”

  “为什么不知道怎么问?”李肃看着他,说道:“长笙,我不希望你跟我拉开距离。”

  长笙一愣,是啊,再见到活着的李肃的时候,很多事情似乎都变的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他面对他开始多了一丝小心翼翼,这种感觉让他觉着很不好,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恩。”长笙点头说:“为什么?”

  李肃认真道:“之所以一直没来见你,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做好见你的准备,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我这些年在哪都做了些什么,可我每天看着你一个人跑来朔北的时候,很多次我都想直接不管不顾上去告诉你我回来了,但是想想,我又放弃了,长笙,我一直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样才能再见到你,所以每走一步,我都很害怕。”

  雪落在睫毛上,忽闪了两下才掉了下去,风吹得面皮有些冰凉,长笙隔着风望向他,李肃还是从前的李肃,他也还是从前的他,他们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连对方的心思都是相同的,他们都小心翼翼的怕着什么,那种感觉,只有两颗心拴在一起的人才会同步。

  他伸手穿过他垂下的双臂将李肃合腰抱住,将头埋在他颈窝上说道:“其实我也很害怕,怕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梦里见到了你不敢醒来,怕醒来之后这些不过都是我所幻想的一场镜花水月,可是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我能感受到你,活着的你。”

  其实相比起长笙来说,李肃更担心自己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可能他们之间真的已经分开太久了吧,这些年他没有一日不活在思念的痛苦之中,等到他两个月前终于来到这里找他的时候,他竟有了一丝惧怕之感,哪怕是现在长笙抱着他,贴着他,他依旧觉得心里十分不安,好像稍微一松手,他所思念的人就会消失。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难怪人们都说,世上文字千千万,唯有情字最诛心。

  “所以我回来了。”李肃轻轻亲了亲他的额角。

  长笙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双手,随后抬手朝他脸上摸去,问道:“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引自:立花北枝 《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