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不喜欢哭哭闹闹的女人, 从前那些贵女知道他尚未婚配,一个个都仰长了脖子,急不可耐,在放出自己心有所属的消息后, 这群人就如同疯了般, 一哭二闹三上吊, 好不聒噪。

  能有什么, 不过是一副画罢了, 不让看就不让看, 她也不稀罕, 这么凶做什么?

  她突然就没了兴趣,有些闹脾气般将画给了回去, 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样的举动,一下子就吃定了沈彻, 大概是料到她不会打开,接到画的瞬间, 又递了出去。

  月牙不知道这二人玩得是什么把戏,一把将画拽了过来, 扯开绑绳, 只听得哗啦一声, 画卷被打了开来,画上所描,尽收眼底。

  是个姑娘,面容清秀, 一袭红色骑马装, 手装缰绳, 脚踩鹿皮小靴, 英姿飒爽地坐在马背上回望,姜元初看得清楚,也明白了月牙说的,沈彻在画自己。

  画中女子容貌与自己并无二致,只是眉宇间多了些英气,形似神不似。

  沈彻的脸色有些难看,祁风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把画轴抢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收拾。

  “姐姐,上头是姐姐。”月牙抓着她的手,晃了晃,眼里充满了好奇。

  “是,”见沈彻沉默不语,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回应月牙,“是姐姐。”

  虽然不曾看得太久,可画上的落款,她瞧得十分清楚。

  昌隆九年。

  那是三年前,可三年前她根本就不在这儿,他沈彻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显而易见,画中女子根本不是自己。

  祁风将画轴收拾妥当,原想着自己放回书房,但看到始作俑者的月牙,不敢再心慈手软了,大手大拎,半哄半骗将人提了出去。

  庭院内终于清净了下来。

  “你不问问,这上头画的是谁?”他唤住她即将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实则心乱如麻。

  躲不掉,还是需要去面对,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数,但沈彻这么问,也只能回过身来,装作浑身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奴是殿下的主子,殿下若想说,奴必洗耳恭听,若殿下不说,奴自然也不会问。”

  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比起那些死去的奴隶,她已经幸运了。靖安王对自己好,也要懂得知足。靖安王喜欢谁,心里惦念着谁,这些跟自己通通没有关系,她更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身份去争风吃醋。

  瞬间,姜元初的面容在他的眼里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同样是淡漠的神情,告诉他,让他死心。

  “你故意的是不是?就是想我这样?让我难受,对不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对我?!”他发了疯般,握住姜元初的肩膀,仿佛要将骨头通通捏碎了,方才解气。

  她挣脱不开,更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又犯了忌讳,只是跪下身躯,抬头泪眼婆娑,极力答话,“殿下,奴想知道的,想知道殿下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终于,肩膀上的力道被缓缓松开,沈彻喉咙一甜,热流翻涌,狼狈地转过身去。

  姜元初被吓得魂不附体,怔怔地呆望了许久,娇小的身子骨打着寒战。

  “姑娘,你怎么了?”怀绿来迟了些,瞧见这幕,赶忙将从地上扶起,才发现她双手冰得厉害,身子却像个火炉。

  “没事……”她安慰自己道。

  伺候人嘛,还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早应该习惯的,怎可矫情?

  “姑娘,咱们先回屋子吧……”怀绿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但显然从姜元初苍白如纸的面色上不难看出,约莫又是受了不能言说的委屈。

  一回屋,同祁风撞了个正着。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来,怀绿便知道有事发生,懒气少言,并不看他,“祁将军贵客啊!”

  祁风:“……”

  “祁将军来这做什么?”

  祁风依旧没回答,但回头望了望,算是给了暗示。

  又是月牙?上一回她已经把姜元初害得够惨了,要不是是她,又怎么会让崔流萤这般记恨?都已经疯了,还要兴风作浪?

  怀绿看着倚靠在自己肩上,已然昏睡过去的姜元初,更是来气不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屋,寻了小毯盖住,迫不及待地往月牙的房中奔去。

  月牙被祁风丢了回来,还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嬷嬷瞧她衣裙脏了,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更衣。

  怀绿在窗子外头站了一会儿,想着从暗处偷偷观察,月牙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了?可是看了好久,月牙只是坐在浴盆中嬉戏玩水,并没有任何怪异的举动。

  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替姑娘出口恶气。

  她轻轻敲门,里头的嬷嬷听见声响,前来开门,笑吟吟道,“原来是怀绿姑娘!”

  “嬷嬷辛苦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姑娘有所不知,”嬷嬷低头侧耳道,“这可是个疯子,还是让老奴来伺候吧,仔细伤着了姑娘。”

  “无碍,我从前也不是没伺候过,比这更疯得都有!”她拉高了声音,后面半句分明是说给里头月牙听的。

  水声突然就静了下来,怀绿同嬷嬷面面相觑,刚想说什么,月牙那近乎诡异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那姑娘小心些,老身在外头等着,若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嬷嬷知道拗不过她,少不得叮嘱了一声,方才离去。

  怀绿进屋反手就把门锁上了,看着浴桶里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就有种说不上的火气。像这样又疯又癫的废物,靖安王应该早就除掉了,反而还这样待她,图什么?

  遐想间,已经走到了月牙跟前,怀绿捧了捧花瓣在掌心,朝着水面轻轻挥了下去。月牙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懵懂脸,笑了又笑。

  “姑娘心性纯良,你这点手段骗骗她倒还可以,但在我孟怀绿这里,未免也太拙劣了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把你所有事情都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娘,然后从这里滚出去,否则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扑腾着水花的手停了下来,月牙收起了笑容,两眼无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这三个字加上那茫茫然的做作神情,显些没把孟怀绿气疯,她有些失去理智,一把拽住月牙的长发,咬牙追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到底有没有推你?分明就是你自己摔倒的!”

  月牙吃痛,嗷嗷大哭了起来,薄肩一耸一耸的,哀求道,“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说没有,那一定是月牙记错了,姐姐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冤枉我?”月牙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双手紧紧地护住头部,一时间,怀绿也有些犹豫。

  “姐姐,月牙什么都不知道,月牙疼……”她伸手指了指额头上的伤口,小声抽泣。

  “你!”怀绿不得不松了手,转眼看向旁边木匣子里的干净衣裳,突然有了想法,“好,姐姐原谅你了,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凶你,姐姐去给你做好吃的,你穿了衣裳出来!”

  说罢,便将整个木匣子,连同脏衣裳通通抱了出去,关上了门。

  不是说疯子吗?那疯子应该是不知道女儿家是决不能衣不蔽体的。

  怀绿往柱子上一靠,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嬷嬷见她手中捧着遇见,赶忙殷勤上前,“姑娘,这些粗活老身来就好……”

  “我在这儿等等她。”

  试试她,没有衣服,敢不敢光着身子出来。

  嬷嬷不知道她的用意,但也没有往屋里去。只听得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月牙□□地站在二人的面前,呆呆地喊,“姐姐,我洗好了,好吃的呢?”

  “作孽啊!”嬷嬷惊呼一声,躲过眼去,手足无措地将外衫脱了下来,裹到了月牙身上。

  “别着凉了!”怀绿懒懒关切了一句,将衣裳递给了嬷嬷,拍了拍手就走。

  姜元初躺在床上,她从小身子就弱。被人贩子送来奴院的时候,用尽法子想逃,被木棍击打到了头部,平日里总隐隐作痛。进了奴院后一波三折,惊吓过度,今日又叫沈彻给吓到,一下子就病倒了。

  月牙仍旧疯疯癫癫,看她躺着一动不动,满脸通红,以为是故意闹自己,便拼命摇她身子,笑咯咯道,“姐姐,姐姐,快起来陪月牙玩。”

  怀绿一把揪住她,怒火中烧,脸上却勉强镇定,“姐姐不舒服,你最听话了,去把哥哥叫过来,姐姐要看大夫。”

  “哥哥,我找哥哥玩。”月牙听怀绿这么一说,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夜色沉沉中,不见了踪影。

  怀绿又叮嘱了嬷嬷几句,也跟着出来,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祁风,一惯的面无表情,“殿下不在。”

  “可是元初病得很厉害,”怀绿忧心忡忡,“或者,祁将军你能否帮我去请府医。”

  王府里从来没有让府医给奴隶看病的规矩,求见沈彻迫在眉睫。

  祁风再次拦住她的去路,“生死有命,何必执着?”

  “祁将军,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能见死不救?太叫我失望了。”怀绿低低讪笑,试图绕过他,从旁边走。

  岂料,她刚走几步,突然间肩膀和腰身被同样宽厚的掌心握住,眨眼间,祁风已经将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花园内的假山走去。

  一直都是恭敬谦逊,铁面无私的性子,怀绿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举动,抡拳就捶,惊呼道,“祁风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殿下!”

  他健步如飞,怀绿只觉耳旁生风,直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假山后头,才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上。

  “你疯了!”怀绿不愿意对着这冰块脸多说什么,救人才是正事,晚一会儿,可能姜元初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怀绿!”祁风突然开口,声音淡淡的,刚中带柔,叫人难以抗拒,“别去!”

  “为什么?”虽然不能理解,但祁风说得话,总是有缘由的。

  “今日月牙把画偷拿了出来,当着殿下的面,给姜姑娘瞧了,殿下很生气,你不要触他的眉头。”他是诚心规劝,也是不忍心看到怀绿平白无故受累,故而才出此下策,红着脸揣揣不安,“我一时心急,刚刚不是有意冒犯的,没弄疼你吧?”

  “什么画?”怀绿只听到了这句,眉头紧蹙,疑惑不解。

  “那跟你没关系。”祁风转过头去,避而不说。

  “是跟我没关系,”怀绿诚实回话,“可是跟姑娘有关。虽然我是殿下的人,可姑娘对我也很好,若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更不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你别问了!”祁风有些后悔,原以为能让她置身事外,没料到因为自己的笨拙,又将她拉进了更深的泥潭中。

  “我一定要知道,”她语气坚决,“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殿下。”

  祁风愣了愣,怀绿已走出几步,“你可听说苏文茵,当年废帝的准王妃?”

  怀绿停下脚步,回过身想了想,“略有耳闻,废帝被囚,她就失踪了。听说殿下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可这跟那副画有什么关系?”

  祁风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画中人是苏文茵?”怀绿聪慧一下子又想到了,可再细想时脸色已然变得很不好看,“是因为姑娘和她长得很像?”

  没有比更合理的解释了。废帝的准王妃,靖安王的准嫂嫂,理应避嫌才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苦苦寻找,除非靖安王喜欢她。而姑娘出身卑微,靖安王却这般宠爱她。

  祁风没有开口,便是默认了。

  怀绿觉得心口有些闷,从前她只在话本子听过这种故事,彼时觉得新鲜有趣,男子一往情深,而今自己见到了,才觉得残忍。

  这姑娘来说,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之下,恐怕还有许多人在知晓的情况下,依旧会选择当这个替身,承靖安王所有的宠爱,艳煞旁人。

  说不定,她也是知道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位王妃可有下落?”怀绿淡声道。

  若有朝一日,苏文茵回来,姑娘又该怎么办?靖安王呢?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嫂嫂吗?比话本子里的还要荒唐离奇许多。

  “没有,三年了,殿下一直都在找她,”祁风顿了顿,“但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是吗?”怀绿抬起头来,看了眼满是星辰的夜空,“可殿下心里喜欢的不是另外一个人吗?”

  喜欢一个人,却对另一个人好,把另一个人当成替代。这种事她做不到,她的身心只能留给一个人。

  祁风也想说,其实她的担心太过多余下,沈彻那么喜欢她,只要听到一点风声,自然舍不得她死。只不过,他气在头上,姜元初眼前多少还是有些苦头要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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