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小皇后>第52章 觉悟

  水泽县百姓闻风而动, 去往菜市口围观斩首之际,荀宴并未出现。

  他将衙署里外走了几遍,大致明白了此处布置, 也传来几位管理衙署的官吏简单问了遍。

  相比安远县, 这里显然更容易掌控,只是多为平庸之辈, 并无什么才干。

  想要改进风气, 还是得引进新鲜血液。

  种种思虑在脑中一转而过,荀宴脚步一提,去了柴房。

  以大当家多年来所为, 把他投入大狱也不过分。但衙署内的牢狱尚未收拾好,衙役就寻了间破旧的柴房, 把人关押在此, 遣人轮流看守。

  天光大好,柴房四周却似乎独得幽暗,蛛网密布,墙壁时有破洞,冷风呼呼灌入,里面的人想来很不好受。

  吱——门被轻轻打开, 浑身伤痛又寒意入骨而缩成团的大当家眼皮一跳,感觉有人在门口定定站立。

  想到方才听见的轻而稳的脚步声,大当家唇畔勾起笑意,“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表面风轻云淡, 实则内心犹如放下巨石的大当家叹一声:幸好, 幸好他赌对了。

  如果荀宴当真忍住了, 他也只能叹一声, 好一位冷静无情的郡守。

  “那时的事, 一一告诉我。”荀宴平静道,“如有一句虚假,明日菜市口定有你的位置。”

  大当家苦笑,“当然,字字为真。”

  十几年前的记忆,任何人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模糊,它们掩藏在悠久的岁月中,早被时光一层层压到了脑海深处。

  再次翻出,难免会有缺漏。

  起初,大当家也是如此,可随着话语展开,他说得越来越流畅,当时的场景画面,也仿佛犹在眼前。

  荀宴的母亲云氏,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

  无论第几次回忆,其中细节可能会遗忘,但唯独这种感觉不变。

  温柔、聪慧、知书达理、乐观……她的优秀品质,不胜枚举。在此之前,云浪甚至不知原来世上还会有这样美好的女子。

  即便疑似被情郎抛弃,即便被赶出家门受人唾弃,她也没有整日忧郁,连泪水都很少见。

  云浪最常看到的,是她温柔地抱着儿子轻哄的画面。

  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他曾经想过,如果这是自己的亲姐姐多好。

  可惜,他们自认是纯粹的姐弟情,却抵挡不住周围的流言蜚语。

  云氏的家人不曾管过她,却在听到流言时找上门,说要用家法处置她这个“荡|妇”,还要废了他这个奸夫。

  因此,云氏给他银钱让他连夜逃走,不再回来,并令他好好读书,才能找到一个好生计,不用再四处流浪。

  云浪犹豫一瞬就走了,离开后的几月还有些担心,后来随着谋生的艰辛,此事也就慢慢不那么牵挂了。

  至于读书?他深深觉得,云氏就是因为读了太多书,才会变得那么温柔,以致容易受人欺负。

  所以,他坚决不去读书。

  荀宴分辨得出,云浪所言几乎都无虚假,话语中的那个人,的确是他的母亲云氏。

  云浪说出的这些,填补了他在记事之前同母亲相处的空白。

  此刻,他已能想象到,当初母亲是如何温柔地抱着自己,那怀抱柔软清香,永远向他张开。

  “哦,对了。”大当家忽然补充,神色颇有古怪,“我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什么?”

  “我问她,是否怨恨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她说……”大当家微顿,“她说起初恨过,而后觉得不应该,一晌贪欢之罪,并非全都能怪罪在男人身上,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有许多事要做,有珍宝要守护,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心神,而恨一个人,是最不值得的。”

  大当家唉了一声,“她是真正豁达之人,值得敬佩。”

  荀宴微怔,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匣门,奔流而下,以致他站在了原地没有任何表情。

  许是因为母亲的经历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大多数人臆测她时,都会自动给她笼上一层忧郁,认为她内心凄苦,时刻忍耐而已。

  说实话,荀宴也是这样想的,他总觉得母亲的温柔更多是在强撑。

  即便临终前她说过那样一番话,他依旧无法释怀,心中带着对母亲的同情和悲悯走到了京城,更将这种心情和皇帝牢牢绑在了一起。

  他认为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消弭母亲曾经历的种种艰辛。

  如今才恍然意识到,身在此山中,不识其中意。

  他竟然还没有一个外人能理解母亲。

  她说的一直都是真心话,并希望他不要为此缚上枷锁。

  兀自沉浸在回忆中,荀宴对大当家所说的可令山寨众人服从于他的话都不再细听,出了柴房。

  短短的甬路被他走了一刻之久,若非钟九赶来打断他的思绪,他还不知要出神多久。

  “公子,京中来人了。”钟九满脸喜意。

  荀宴颔首,迅速随他去见客。

  来人乃是总管全寿身边最信重的内侍福有,另有四位侍卫相随,其后是三辆大马车,似装了满满的货物。

  “荀公子。”福有笑了下,“瞧咱的这张嘴,如今应唤郡守大人了,不知我们九公主殿下何在?”

  “在房中。”荀宴看向钟九。

  钟九立刻领意,“公公稍候,我这就去唤殿下,殿下应在房中读书呢。”

  他倒是不忘给静楠树个好形象,但片刻后,随他一起出现的小孩发间、身上都带着雪,鼻头和手抖红通通的,方才明显是在玩雪。

  福有咳了声,只作不知,“殿下,年关将至,圣上赏了年货若干,另有一道圣旨,需要殿下接。”

  接旨之类的词,于静楠而言极为陌生,其中礼节她也丝毫不懂,便仰头疑惑地看去,眨眨眼。

  “这……”福有为难了。

  好在荀宴立刻带领小孩行礼接旨,福有才展开圣旨。

  圣旨并无什么特殊内容,无非是将给静楠编造的身世重述了遍,感念她年幼失恃,又因她此处身在天水郡,特将天水郡赋税纳贡都划给了她,让她成为当朝第一个享有一地赋税的公主。

  无封号、无封地,却享有一地纳贡,按理来说,这是极不合规矩的。可皇帝执意如此,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纵然各大世家很不赞同,最终也只能应了皇帝。

  这毕竟是件小事,影响不了什么,又只是位公主,他们不想在两位皇子竞争的关键时刻让圣上不快。

  接到旨意的天水郡众人却极度震惊,尤其是林琅等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孩的公主身份!

  林琅别有深意地看了又看,他聪慧敏锐,又知晓静楠来由,瞬间就察觉出了其中蹊跷。

  荀宴面不改色,钟九则哇了声,打断众人猜想,“现在我们岂不都是在为圆圆办事?”

  柳辩笑道:“是哦,那公子可得再努力些,如今天水郡的赋税全都是咱们圆圆的了。”

  福有颁旨后,含笑将圣旨给了静楠,“九公主殿下,您可收好了。”

  静楠懵懵懂懂接过,完全不知这道圣旨对自己来说代表了什么。

  今日起,她再也无需害怕被谁抛下了。

  “公公连日奔波辛苦了。”钟九作为交际担当,先请几人至厅中歇息,“回程应当也不赶吧,不如在此地休整几日,天水郡虽偏僻了些,但也不乏有趣之地。”

  福有笑眯眯颔首,“正有此意,要叨扰郡守大人几日呢。”

  说罢,他将一封信极其自然地递给了荀宴,转身随钟九走去。

  荀宴低头看去,这封信不出所料应当又是皇帝的。

  皇帝所补偿的……其实已够多了,纵然他有许多任性要求,也都一一应允,处处维护。

  如果母亲对皇帝没有丝毫怨恨,那么他,似乎也没有一直敌视那人的理由。

  “哥哥。”静楠忽然拉住他,扯着往回走。

  “怎么?”

  静楠不答话,只是要分享小秘密般拉着他,那封明黄圣旨被她随意捏在掌中,丝毫得不到在意。

  静楠要向荀宴献宝的,是她辛苦堆砌的雪人,脑袋、五官、四肢竟都俱全,有模有样,粗略一看,竟和他真有几分相似。

  纵然很粗糙,也的确很不容易了。

  雪人做得不大,静楠摇摇晃晃把它抱起,随后塞入荀宴怀中,高兴道:“给哥哥。”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好半晌,荀宴才明白过来,她是让他搬到房中去,让雪人陪着他。

  荀宴素来苦夏,赶往天水郡的路途中,还曾流露过对于酷暑的厌恶。静楠许是记住了这点,所以在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堆个雪人送给他。

  虽然因她缺乏常识,此事说来有几分好笑,但荀宴还是有所触动。

  即便很少能感知他人情绪,但只要是他们明确说出口的话,小孩记住了,就会努力去帮他们完成。

  如甜果对她说家中贫困,又如他曾明确表达过喜凉不喜热。

  这份柔软之心,格外可贵。

  荀宴深觉,张大夫所言根本不能称之为静楠的缺陷,相反,是保护她的一种手段。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她遭受磨难,又得此果。

  “谢谢圆圆。”荀宴如此道。

  小孩软声细气地答:“不客气。”

  荀宴微微笑起来,伸手一揉她脑袋,“我这就把它搬去房中。”

  此时正处深冬,即便搬到房内,应该也还能保留一段时日。

  听过大当家那些话,荀宴慢慢开解了自己,似有所悟,整个人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放松。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亦有值得守护的东西。一味任自己活在敌视、怨恨中,的确很不明智。

  母亲的话,他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