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逾期坐在客堂里等了很久,手边茶都换了三盏,那奉茶的小丫鬟还是说公子昨夜受寒还未醒来。
周逾期望着廊檐外的院中海棠,想起当初帮江年选这座院子时的场景。
江年喜欢花草,当初江侍郎还在时候,江家的庭院里就曲径通幽庭树苍葱,很是精致漂亮。后来他将倒在雪地里的江年捡了回来,想要带着他藏在酉陽老家时候,从门外路过,看到这座小院子里的海棠花树就觉得江年肯定会喜欢。
果然,买下宅子搬过来时候,他在那棵海棠花树下站了好久好久。
江年失去了记忆,周逾期告诉他不过一些腌臢旧事,他发现自己卑劣的期望着江年永远不要想起来。那样他就可以将他藏起来,就在这座小院子里,名正言顺的相处相伴然后一起度过很多年。
他给江年取了新的名字,周瑾年。
用来配自己的,周瑾年、周逾期,听起来就很相配的感觉。
原本他是不想让新名字跟以前有任何联系的,可名字是江氏夫妇留给江年唯一的东西了,周逾期不忍将他们彻底割裂开,便保留了这个‘年’字。
阿年,阿年……
他以为,此后他们会相互陪伴很多年。可惜,终究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
江年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在院子里住下后,便日日提书作画托人去镇上卖了换银两还他。小镇子里普通百姓大多目不识丁,附庸风雅的贾商贵户也不会在街道小摊子里买字画,一时明珠暗投,往来看字买画者寥寥无几。
周逾期实在看不下去,偷偷让老家表兄买了幅字画送县老爷,好歹是读过书的人,一番吹捧,仔细瞧看,便捧得县老爷心花怒放买了好些拿去送人。
小镇人少,什么风都吹得飞快。
一时间,江年的字画低价贱卖哗啦啦也入了不少银子。
周逾期看着那低得可怜的定价,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看着江年高兴便也刻意忽略不去在意了。反正盖着‘周瑾年印’的章,就当作练手闹着玩好了,那名动天下的江氏探花郎画作啊……就藏在他一个人心底好了。
那段时间,是周逾期心底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避世隐居在小小村落里,清幽小院,海棠树下,他躺藤椅上捏着书卷,看着看着视线就从墨色字块挪到了旁边执笔作画的人身上。
斑驳光影从海棠树叶缝隙落下来,洒在铺满字画的桌案跟江年身上,镀上一层摄人心魂的灿灿光晕。
周逾期的眸光从屋外海棠树上收回来,指尖摸索着腰间平安符,一下一下,缓缓摩挲。
他喜欢了江年许多年,青梅竹马陪着他一同长大,可他藏在心底里的小竹马却被人诬陷糟践,他也曾反抗过、挣扎过,可最后发现无权无势救不了他,此后他贪恋权势一步一步爬到人臣之极。
后来的后来,他站在朝堂最前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却再也没有被圈禁的小竹马需要他去救了。
周逾期摸着指尖褪色平安符,当初科考前,与江年一同拜完神仙捏着桃符踏出庙宇殿门的画面仿佛还近在眼前。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不想竟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周逾期垂下眼睫,耐心等着,他想最后再问问他的小竹马要不要随他离开……
最后江年是跟着傅锦一起出现在客堂的,看到他时候愣了下,下意识的扭头去瞥傅锦。
周逾期坐太师椅里,垂眸抿了口茶,压了压不屑斥嘲的嘴角。
傅小侯爷的烂心肝他早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么点微末幼稚手段,他还不至于生气。
江年却似很不高兴,冷冷剜了傅锦一眼,甩开他朝着屋里走了过来。
“阿年。”
周逾期抬起眼眸朝他笑,眸眼濯濯,一如当年。
·
晚上时候,江年与周逾期站在小院门庭下送他离开。
头顶的榆钱树叶笼住大半月光,扑簌簌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周逾期看着眼前依旧风姿卓越的人,终是忍不住掩眸,摁着心底的隐隐卑劣道,“你真的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你真的喜欢屋子里的那个人吗。
江年缓声笑道,“嗯。”
周逾期垂在身侧的指节缓缓捏紧,他想将人拽着手腕扯进怀里,紧紧抱住他,低头亲吻他!
想要告诉他,他喜欢他。
想要亲口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一起走……
他位极人臣,有权有势了,他有能力带他离开了,他想要想要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不甘心、很不甘心的,低着声音缓缓开口,“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凉月高悬,门庭榆钱树影掩着细碎光影,随风窸窸窣窣。
江年沉默许久,畅然道,“愿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周逾期自嘲笑笑,转身坐进车厢里决然离去。
“愿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他将这两句含在齿尖,嚼碎了反复念两遍,闭上眼睛怆然笑出了声。
一把扯下腰间悬挂的褪色平安符,扬手丢到窗外,周逾期靠着车厢壁只觉得忽生疲惫,心死如灰。
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而已……
他想起少年时与江年一起站庙殿前躬身祭拜祈祷,他笑江年为科考而来,却求的是平安桃符。江年提着平安符笑而不语。后来用过饭后,江年将那枚平安符忘在了酒楼客桌上,他垂眸静静看了片刻,鬼使神差捡起来,自此偷偷珍藏了好多年……
马车轱辘碾过山道,披着茫茫夜色向京城方向驶去。
曾经跟江年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周逾期捏紧指节忍了忍,却觉得心脏处刺疼得厉害,像被一根冰凌狠狠插透,疼得他呼吸都止不住颤抖。
“停车。”
周逾期叫了一声。
赶车的小厮没有听清,高声问了句,“周相大人,怎么啦?”
“停车!”
周逾期一把掀开车帘,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来转身朝回路走去。他借着月光,躬身拨着地上草丛一寸寸的翻找。
小厮吓坏了,勒停马车连忙跑过来,急切问道,“怎么了大人?您在找什么呀?什么样的东西,我帮您找找!”
周逾期恍恍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抿着唇,拧眉一寸寸的翻找。
“我东西丢了…我东西丢了……”
怎么、怎么找不到了呢?他怎么能将藏在心底许多年的江年弄丢了呢……
在哪里?究竟丢在哪里了啊……
月光下,最年轻的丞相,躬着腰焦急找着那破旧褪色的平安符,眸眼颤颤,心慌得不能自已。
----
周逾期,他名字的意思就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