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铩羽>第十五章

  燕明王四年,王于蓟遇刺,燕秦于楚退兵,然一月后,秦复攻楚,楚不敌,楚后携幼子告降,楚亡。

  赵瑾苏醒时,正是秦亡楚的那天,他好似感觉到了天下局势的逆转,感觉到燕倾覆心血的最终结果,竟是为秦做了嫁衣。

  中箭的地方已经没了痛楚,只是他的身体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的手不再有力,胸口很闷,呼吸都费力,他想坐起来,半天只挪动了分毫,而这又牵连起一阵钝痛。

  他的动作引起了床边人的注意,于是他听到了困于无尽梦魇时想听到的声音:“允祗?”

  他终于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人,正是萧怀。可许久不见,他憔悴了很多,本来的少年气,此时也都化作了眉宇间的阴沉,可又在看到他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了笑颜,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守在他身边数十天的担惊受怕而换来的惊喜。

  “嗯,孤在。”赵瑾开口说话,声音却哑的不成样子,萧怀忙去给他倒水,将他扶起来一点一点喂,他动作轻到了极致,像是在对待一块易碎的玉。

  一杯水见底,萧怀轻声问:“好些了吗?”

  赵瑾点头,见萧怀一脸不信的样子,无奈道:“真好了。”

  萧怀这才放下举杯的手,这一月里,他想过无数次赵瑾醒来时的场景,心中藏了无数想说的话,却在此时失言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赵瑾陈述事实,告诉他这一个月里,楚地不仅未成功攻占,如今反而落入秦国囊中,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他可能时日无多。萧怀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现实,又如何让他一五一十的告诉眼前这位本心高气远的君王。

  然而他不说,赵瑾却也能猜个大概,他们之间向来不需多说,萧怀为难,他即使心中再痛,也不会在他面前显露。

  “子深陪孤出去走走吧,”好似他只是睡了一觉,起来仍是天下局势在燕,赵瑾看上去很是平静:“躺久了,都要忘了今夕何夕了。”

  萧怀怕他在压抑自己,正欲再劝解几句,赵瑾却已经迈下了床,萧怀只得帮他披好衣服,与他一起向外走去。

  甫一踏出门,就见匆匆赶来的杨兆和孙诀两人,他二人听到宫人来报赵瑾醒来的消息,放下手中事赶过来,见被萧怀扶出门的赵瑾,却又像萧怀一样,百感交集却又无话可说。

  杨兆在这一个月里,好似老了二十岁,直挺的腰身佝偻了些许,不过不惑之年,神态却颓然如老者,孙诀也不复当初神气,见赵瑾被萧怀搀扶着才能站稳,张口欲言,却终究哑了口。

  走廊安静的落针可闻,君臣四人聚于此,短短一月,却早已物是人非。赵瑾昏迷期间,燕国无主,但国事不可无人打理,萧怀整日照顾赵瑾,抽出时间和杨兆挑这根大梁。

  杨兆埋头政事的同时,无一日不在悔恨,为何当晚没有劝住赵瑾,若是他劝,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死局?

  孙诀去往北境,将到时,却收到赵瑾遇刺这等噩耗,快马赶回,可他垂垂老矣,又是一介武夫,根本帮不上乱成一团的蓟城,他打了一辈子仗,却不能在如此危难之际派上用场,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等待着赵瑾醒来。

  “都如此做甚?”还是赵瑾首先受不了这种氛围,道:“孤又不是死了,无事便回吧。”

  三人现在都听不得死这个字,特别是出自赵瑾之口,几乎是齐声道:“君上莫要如此说话。”

  赵瑾简直被他们的默契气笑了:“好,孤不说。那也不要在孤面前如此神态,都回去罢。”

  杨兆孙诀二人听他语气,知道他是真的有些生气,自知失言,却也不知错在哪里,讷讷地站在那里,却又听赵瑾缓缓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孤受不起这次打击,觉得孤脆弱到没有你们看着,会痛哭流涕,会怨天尤人,甚至会就此颓然,不复从前?”

  这下连萧怀都有些诧异,他虽没想过赵瑾会如他所说那样,却也惊喜于赵瑾的冷静并非是在逞强,他还是那个坚韧、野心蓬勃、目光长远的君王,他虽不甘于现实,但也永远不会被现实打败,不会被变故打败,他心中信念未倒,他永远不屈。

  杨兆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他好似又看到了希望,恍惚间,他忆起与这个年轻君王招贤馆初见,那时他求贤若渴,虚心听着每一个士子对于燕国局势的见解,也就是在那时,他认定这位君主会是一代明君,决定效忠于他。

  赵瑾委以他重任,他报赵瑾以鞠躬尽瘁,他能在这个君主身上看到蓬勃的生命力,可以看到他远大的抱负,可以看到他志在天下,而这一切,就算在蒙此大难后,亦未有分毫改变,遇此明君,能为其一朝臣,实为大幸。

  “臣愚钝。”杨兆声音有些颤,尽力掩饰着眼角的湿润,行礼后便慌忙退了,留下孙诀还留在原地,他性子直,也没文人那么多慨叹,只是道:“君上能如此想便好,如此便好啊!”

  待他也走后,赵瑾板起的脸松下来,身子往萧怀身上靠去,恹恹道:“罢了,孤不想走了。”

  萧怀便搂住他,将他带回屋内,带上门后,屋内只剩下他二人,萧怀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将赵瑾打横抱回塌上,稳稳放下他后,蹲在他的面前,关切道:“允祗可有哪处不舒服?”

  赵瑾的唇色还苍白,但自觉久睡方醒,精力还算有,不想出去走纯粹因为没了兴致,笑道:“哪有这么娇弱,怎得将孤当女娇娥一般?”

  他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自己担惊受怕多少个日夜,他说得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萧怀道:“我也真希望你是女娇娥,做一只金丝雀,也不必受这些苦。”

  “可如此,”赵瑾伸手过来,抚平萧怀皱起的眉,接着俯身在他唇上轻吻一下,道:“孤还是你认识的那个允祗吗?”

  他这一个月每天至少三副药,简直泡在了药罐子里,以至于浑身都被药浸透了,唇也带着苦味,这一丝苦被萧怀抿去,又好像在提醒着他,眼前人如今的身体是何等劣态。

  萧怀知道以赵瑾的心气,只要他还在一天,就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一个废人,就算让他知道,他身上的毒无解,他也只会更加争分夺秒,以生命作烛芯,为燕国尽可能多的留下余热。

  他说的没错,若他愿做供人观赏的雀,那赵瑾也不再是赵瑾了,可他如今亦困于他的允祗是这般要强,不肯向命运低一点头。

  良久,萧怀轻搂住俯身的他,好似妥协般,道:“好,不做笼中雀,你为天上燕,可燕飞久了也会累,到那时,在我身边歇歇好吗?”

  “嗯,”赵瑾靠在他的肩膀上,闷闷道:“告诉孤如今天下究竟如何吧,孤受得起。”

  萧怀没有再推据,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但还是未提他身上的毒。赵瑾默默听完,良久没有言语,萧怀轻声喊他:“允祗?”

  赵瑾的声音小如蚊蝇,道:“别动,让孤缓缓。”

  面对杨兆等臣子,为了稳固朝堂,他必须得强势,展露出自己无坚不摧的一面。他的迷茫,他的良善,以及他的失望与苦痛,只会在萧怀面前显露,如今他已不是天上燕,而是被折断双翅的伤燕,他需要时间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