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 团年宫宴。
这是年底最后一个佳节。北风萧肃,一连几日的大雪今日竟莫名收住了。冬日头的阳光不烈,暖暖的, 照了一天。
可惜没什么温度, 也化不了雪。
只平白让人感叹一声雪景靓丽。
宫门外,马车一望不尽,看着马车尾部的标识, 也大概知哪些人已到了宫中。团年宫宴的乐趣,在于皇帝赐菜。
这对于臣下而言,是年末的嘉奖, 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衣香鬓影, 是宫中的后妃。这样等级的宫宴,官家小姐和未加冠的公子, 是没有资格到场的。
除却当场赐菜,也会择选这一年劳苦功高的大臣, 赐菜入府, 与家眷共食。
“今儿是年末了。团年宴都是众卿家合家团圆的日子,便把此团年宴仅当作是家宴。”沈意远巳时准时到了殿中。
依然是携着徐娩的手。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帝后的貌合神离。
沈意远和徐娩落座上位,接着是宫中嫔妃。
紧随其后的是肚子已经显怀的孟佩婉,快要成为母亲的她扶着宫女的手腕落座。在她对面的是崔双莺。
李牧心身为婕妤, 却在位置上输了孟佩婉一筹。
其余的妃子位份低微,没有出席团年宴。
周杳杳和陆景行坐在左四席。
团年宴,还有一位真正的主角儿,那便是慕将军。
原本未出阁的女儿是不会入席的,慕栖迟却是个意外。慕将军府,除却感染了风寒的将军夫人不在以外。将军府的两个公子,一个小姐都被宴请入宫了。
慕家军驻守边境将将有一年之久, 是为嘉奖。
“第一道菜,螃蟹清羹。”
大太监拉尖了嗓子---
螃蟹清羹,菜如其名。是选取上好的螃蟹,清洗好后再蒸的。虽然盖上了,但是清香依然从缝隙中溢了出来。
周杳杳眼睛盯着上面那道菜,在陆景行的手心中写:好饿。
她写的极慢,笔画都分明。
在配上她亮晶晶的眼波,陆景行立刻就悟到了她的意思。
“饿着。”陆景行学着她的样子,也在周杳杳的手中写字。
周杳杳杏眼都瞪圆了,最后恨恨的看了陆景行一眼。小声哼了一声,还觉得气不过,在桌底下蹬了蹬陆景行的脚。
惹得陆景行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周杳杳憋着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
隔壁桌的慕栖迟目睹了整个过程,朝周杳杳投去了一个眼神。周杳杳和慕栖迟是十多年的闺中好友了,对方的一个眼神都能读懂。
这下好了,周杳杳强压着笑了两声。
陆景行不露很痕迹的将手放到周杳杳的腰肢上,惩罚似的捏了一把。
先才周杳杳还没有注意到,现在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慕栖迟不仅仅与她有眼神交流,和对面左三桌的苏青玉也有。和她一样,也是那样恶狠狠的神情。周杳杳心中有惑。
这两人难不成还认识?
终于等到沈意远赐菜了。
他不加思索,便说道:“这道菜赐给慕将军。慕将军劳苦功高,在边境镇守一年,护我大昭盛世繁华,国泰民安,慕将军,是举朝上下第一大功臣。”
沈意远脸上满是笑意,没有丝毫不满。慕将军拿着酒杯的右手却微微一颤,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写满了惶恐。
周国公和周熠也在其中,只是在后六席里。
与慕将军相同,周国公也敏锐的捕捉到了沈意远这句话中危险的气息。
一片寂静之中,那道螃蟹清羹到了慕将军的桌子前。
“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圣上能够体恤。”在菜刚刚落下的时候,慕将军便立刻双手抱拳站了起来,向沈意远行了个君臣之礼。
似乎此番情愿是在沈意远的意料之中。
他眼睛微眯:“哦?慕将军不必拘礼,有话请讲。”
“臣年事已高,恐无法再带领慕家军。且两个孩子都已加冠,女儿亦已及笄,是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请圣上宽恕臣自私,容慕家军入朝廷编制。”
此话一出,原本就寂静无声的宴会更加寂静了。
慕将军是慕府最为心腹的一支军队,可以说慕家和朝廷,慕家军更加忠于的是前者。这也是慕将军一直为沈意远所忌惮的由来之处。
慕将军意在交出权力,交出兵权。
沈意远佯装思索,叹了口气,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慕将军是大昭栋梁之材,但是慕将军此番请求也是无可厚非,只不过...”
只不过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慕将军上前道:“求圣上成全。”
终究沈意远叹气:“罢了,罢了。朕允了!”
“臣叩谢皇恩!”慕将军跪地谢恩。此一跪,便是彻底交出了倾尽他半生心血的慕将军,彻底交出了手中的一支利刃。
是弃卒保车,无奈之举。
沈意远似是心情沉重,起身去扶了慕将军:“慕将军快快请起,今日是团年宴,不必太过拘束了。况且你我君臣同心,是大昭之幸事啊。”
适才端上了第二道菜---五珍脍。
五珍脍是最有名的宫廷菜系之一,大小宫宴常有它的身影。
“第二道菜,五珍脍。”
端上第二道菜的人,报上了菜名。
“第二道菜赐给督御史顾大人罢。廷均是探花出生,天资聪颖。协助朕处理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望天下人才,如廷均归于朕一样,归于大昭。”
沈意远将第二道菜赐给顾廷均是众人都未曾意料到的。
虽说顾廷均得蒙盛宠,毕竟资历还尚浅。
将第二道菜赐予他,或许会寒了一帮老臣的心。
顾廷均起身:“臣谢主隆恩。陛下贤明圣德,必将四海来朝,天下归心。”
他一番话,惹得沈意远朗声大笑,
“知朕者,莫若廷均。”
其实,沈意远从未将重心放在那些肱骨老臣身上。在他的认知里,在他的企划中,大昭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最需要的是新鲜的血液。
周杳杳大抵才明白过来。
沈意远今日哪里是在赐菜,分明就是在看人下菜叠。
一是夺权,二为褒扬。放眼朝中,能为官至此,受邀宫宴的,都是些人精。揣摩圣意的本领一个比一个精通。
都是些老狐狸了。
且再看尚公主之人,前有李思被发配,后有新贵顾廷均。
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此夜之后,可以让那些自以为在朝中有人脉有根基的老臣夹起尾巴做人一段时间了。
等该赐的菜都赐完了以后,席位上的菜才一个又一个的开始端上来。
周瑶压本就饿极了,赐菜足足有半个时辰。但眼下是在宫中,需顾忌着形象,还不能狼吞虎咽。一口下去,根本填不饱肚子。
很是难受。
菜上齐了,歌舞也开始了。
周杳杳对此类的美人歌舞,着实是不感兴趣。只觉那些美人都是身材曼妙,眉目含情的。颇有些顾盼生姿的意味了。
今夜见月郡主都坐在苏青玉的身旁,一夜也没有说一句话。
苏青玉所言磋磨锐气,确实不虚。
“吃菜。”陆景行往周杳杳的碗里夹了一片大白菜叶子。
周杳杳看着大白菜叶子,小声嘟囔道:“我不喜欢吃菜。”
她从小都喜欢吃肉食,对素的东西着实是提不起什么兴趣。
团年宫宴,都是拘着的,周杳杳只想等宴会快点结束之后回去开小灶了。她又想念府中排骨汤的浓香味了。
宫廷菜虽然食材昂贵,工艺繁琐。
不知为何,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贱婢!”周杳杳忽而听到一声大骂,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那声音分明是徐娩的,周杳杳目光上顾。
徐娩红着一张脸,甩了婢女一个巴掌。
沈意远眉头紧皱,徐娩闹出如此动静,有失母仪之典范,更不用说这是在团年宴之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皇家的威仪何存?
不等沈意远质问,徐娩的眼泪若决堤的水一般,喷涌而出:
“皇上,宁儿不见了。”
闻言,沈意远也一怔,但那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宁儿不见了,便赶紧派人去寻。你就是这样管理后宫的?皇后?”沈意远特意放小了声音,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场闹剧。
徐娩脸色瞬间变了。
由热变冷。沈宁失踪这么大的一件事,是太后接走了沈宁,沈宁才会失踪。到最后,这个男人还这样发文,还怀疑她没有管理好后宫。
殊不知她为了当好这个皇后已经是尽心竭力,白发渐生。
看着下面坐着的孟佩婉,还有几位如今得宠的嫔妃,徐娩只觉得自己的心早已裂开了。从沈意远登上帝位的那一天起,从她成为皇后的那一天起。
大腹便便的孟佩婉,看起来如此碍眼。
她失去了沈意远的心,可是她不能失去宁儿了。
那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归宿和寄托。
此时,徐娩再也顾不得礼数什么的了,跪地道:
“请恕臣妾失陪了。”
在这样一个场景,在万家欢喜的团年宴上,一国之后失魂落魄的,急匆匆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