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起, 后院的樱花随风而落,铺满地面皑皑如雪。
广灵宫中人影进进出出,好不忙活。
唯独进去送药的寒娟如木桩般定在玄关处, 顷刻,端着药转身出去。
这些事情不是她该听的。
韩琛苦恼地揉着眉心, 起身离开了贵妃榻走到一盘避开她那灼热伤人的目光,组织了许久言语。
“朕是为了你好。”他如此说道。
多好的一句话呀, 为了她好?
“让肖原知情不报是为了臣妾好?知晓臣妾体弱不查根源是为了臣妾好?”牵起嘴角, 宋梓婧只能感叹这世间的凉薄, 不,又或是帝王凉薄, “又或者说——”
“皇上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宋梓婧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变化,只待她这句试探之后, 他便有了急色, 猛一拍桌角站起身:“你如今说话时越来越不知本分!这个孩子出事本是意外,何来朕不想要?若是朕如此想,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让你不曾有孕即可。”
浸在寒冰中的心稍稍回暖一些, 他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初期的欣喜, 到后来开始出现不适,再到如今,皇上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心中总是有一个疑虑存在。
“你小产后虚弱,朕不便在此, 你且好好休息。”
许是被气得不轻,韩琛甩了宽袖转身走出,不带停留。
寒娟进去时, 宋梓婧已然疲乏的阖上眼,将素粥和补药放在桌上,而后又轻轻退了出去。
无论皇上做了什么来补偿,她都是明白的。
对于皇后,有着祖训存在,他不会因为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废后;对于容贵妃,即使如今贬为才人,有着西夷作为支撑,只要西夷不犯上作乱,皇上不会对她如何。派人出去打听,人虽是才人,吃穿用度也非贵妃,但却是按着容华来,不会饿着不会冻着。
这种处理于前朝最是好的,但于她而言却是杏中苦涩,无处宣发。
***
四月春风来去不过一瞬,眨眼便到了七月中旬。
方贵人的孩子于六月中旬诞下,如今也满月,依礼得了赏赐。孩子是个男孩,皇上赐名羽,依照辈分,全名韩若羽。
皆是庶出,这大皇子因只单字恪,便矮了二皇子一头。
满月不过两日,二皇子便被抱离生母身边去了宁寿宫,由出去行宫之外的还尊在的两位太妃养着,脾气稍微温和的些的宜太妃养着大皇子,严厉些的慧太妃养着二皇子。
方贵人也因着诞下皇子有功,晋了顺仪,没有赐下封号,活生生压了被贬的褫夺封号的尹才人一头。
七月底便是皇帝二九寿辰,在春宴宫设下席位,如此大好抛头露面的机会,宋梓婧硬是以身子未好为由留在了广灵宫。
八月伊始,大选中选的女子陆续进宫,都是鲜活有力的年轻女子。
新进宫的妃嫔宫八人,四位才人、两位贵人,还有两位是东樾部族的女子,大洲向外扩张需依借他们的兵力,故而这两位得了大脸得封婕妤。
想来今年夏秋雨水丰沛却不溢余,各处沿河都未发大水,朝廷省了不少力气,连带着皇帝也轻松不少。
从往年的一个月只进后宫几日到如今的一连来了大半个月。
淑贵妃宫里去得最多,新进宫的妃嫔也都各有承宠,其中最受看重的当属东樾而来的两位婕妤。
贵人中的佘氏与欣昭媛沾亲带故,故而的,也效仿起宋梓婧初进宫时的手段,避宠引起皇帝的注意。只是同样的新鲜尝过一次也就无味,皇帝与淑贵妃提了一嘴,淑贵妃转身便将佘贵人的玉牌撤了。
***
“娘娘,皇上都四个月没来我们宫里,您也不着急!”
春若看着她和寒娟一个在塌上一个在矮凳上坐着针线活,那风轻云淡的样子让人气急。
自从晋了嫔位,坐上主位,底下的人也都称‘娘娘’,宋梓婧总觉得,越是往高出走,这人就越是没滋没味。
宋梓婧无奈的抬眸看她:“皇上来不来又岂是我能左右?如今宫里人多,皇上总该一一召幸,冷落谁都不好。”
宫里新人颇多,她这个从前盛极一时的人都被抛之脑后,省了各类谋害独居一室也挺好。
“你若真如此想,朕是否也该召幸你一次?”话音未落,独属于韩琛那低沉喑哑的嗓音便在玄关处想起,只听几声脚步,人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放下手中刚绣好一角绿梅的绢帕,起身端庄无错地行礼:“皇上怎么来了?”
韩琛自知去扶的手会被避开便直接越过,拾起放在桌面的绢帕,只看那一点绿梅,她的绣工已然极好。
还记得初进宫时她连女红都不会,更别说绣的如此好。
“朕从宜香园出来路过,许久未见,便顺道进来看看你。”
宜香园是新人中最得宠的湘婕妤居所,只道湘婕妤喜欢制香,皇上便特意将宜香园腾出给她和另外一位婕妤居住,殊荣一时无比。
宋梓婧自行起身后一直未落座,等韩琛将绢帕放下,轻而无波道:“臣妾一切安好,皇上事务繁忙,既已看过,不便在臣妾这逗留,臣妾让春若送您出去。”
韩琛眉峰蹙起,这四个月来,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她总有理由让他离去,绝不挽留。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她都如此做言,韩琛再一次拂袖离去。
等候在门前的李福才责备的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寒娟,等皇上下了台阶抬脚跟了上去。
寒娟见着皇帝的背影从门前转角处消失,掀帘走了进去。
“这都到了午膳时辰,娘娘何不让皇上吃了再走。”寒娟为她披上小肩,入了秋天气越发的凉,“上元殿离此还是有些距离。”
宋梓婧不以为意:“此去不远再一个转角便是明阳宫,总不会怠慢多少。”
寒娟自知说不动,转身去前殿安排午膳。
皇上来了太多次,春若也不知送过多少次,就是不见她松口留人。
如今她也听说欣昭媛都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皇上听了很是高兴,赏了无数珍宝。一直未敢告诉她,免得想起那逝去的孩子再度伤心,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将皇帝送出宫门的春若站在门前给退出来的寒娟使了眼色,询问如何,寒娟摇头。
见着又没有松口,春若无声叹息。
***
明阳宫。
淑贵妃用过膳,将漱口水吐在盆盂中,腹中翻滚才渐渐平息。
“太医如何说?”
香菊着人将盆盂端出,小心扶着人上了榻:“正如您猜测一般,却有一月,只是脉象并不稳定,让您小心为上。”
前几日总觉腹中不适,食欲不振外加有些嗜睡便有所感,这几日太强烈才召了太医来看。
香菊给她捏腿舒缓:“皇上那边?”
淑贵妃扭头倚在窗台看着窗外风光,顿了许久才道:“等三个月满了再说。”
香菊明白:“是担心那些肮脏的手爪?”
“嗯。”这是其一,还有,她担心韩灼那边,万一知道了有所影响也不好。“尹才人那边如何?”
香菊笑了一声,低下头:“娘娘如今可不能再称才人了,昨日皇上给了婕妤位,封号也回去了,如今该叫容婕妤。”
脚一缩,淑贵妃有些讶异:“她肯服侍皇上了?”
要知道容婕妤从前虽在人前表现重视皇上,实际上却是不愿意与皇上有过多接触。
与之接触久了,容婕妤才将自己的一段往事情谊诉说与她听。
被西夷送来进宫为妃之前,容婕妤有喜欢之人,经历倒与她相似,到了谈婚论嫁之际被强迫送到皇帝身边,所爱之人也被西夷王处死以绝后患。
进宫后的容婕妤心如死灰,对皇帝是诸多不顺眼,更何谈的愿意承宠?
“如今西夷有所异动,皇上有意举兵平乱,容婕妤为了平复皇上也只得如此。”香菊是她身边心腹,她和容婕妤谋划的多少都知道些。
“如此也好,免得她是个才人什么用也没有。”
先前阿沅出事时,淑贵妃总觉得容婕妤所做激进过甚,这几日瞧下来,倒又像是她算计好的,让皇上发现让皇上降位,以致轻信。
只是连累了单纯想谋害孩子的皇后重了惩处。
***
中秋夜宴,淑贵妃蒙受召幸,为了腹中孩子不得已将有孕之事说出,皇上高兴,嘉赏后宫,连久被禁足的皇后都放了出来。
在宴上的宋梓婧手指抖了一下,本来要与姜意互敬的酒杯掉在盘中,一声脆响引人瞩目。
她难堪的站起身对上说:“皇上,夜感寒凉,身体备有不适,臣妾先行告退。”
姜意忧心的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不多时也请辞跟了上去。
“阿沅。”
宋梓婧听到唤声回头:“夜宴歌舞有趣,姐姐怎不再留一会儿。”
姜意上前挽住她:“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宋梓婧自嘲一笑,“再不济我也不会自寻短见给家里蒙羞。”
姜意知她嘟起,抬手弹她:“哪就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闻听贵妃有孕伤心罢了。”
“宫里——”
“宫里妃嫔有孕再正常不过,你有什么可伤心的?”还未及她说话姜意便开口打断,对她已是了如指掌,“若真是这般不在意,你屋中的为孩子所做的虎头肚兜,小靴子,以及托人出宫去买的拨浪鼓怎么不丢了?每每想起你总要去看一番,独自一人伤心落泪。”
她还记得,偶尔像是给个惊喜一般去广灵宫看她,总是瞧见她站在装有孩童物什的小箱子前悄悄落泪。她是知道的,那个孩子在刚知道有孕时宋梓婧便开始准备着,等孩子出生时就能穿上。
那时她绣工不好,每日和寒娟学习,做的很慢,却都是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孩子才没时,她看她落泪只当是一时接受不了,可如今都过了四个月还是如此,定然是不能释怀,对于皇上对于皇后对于这一切伤害了孩子的人。
“今夜月色正好,随我走走?”
今日正月足,月圆无缺,算是个好兆头。
姜意牵着人往西角凉亭行去,原想着此下都在用宴当不会有人,到时却发现料想错了。
宋梓婧仰头看着站在凉亭中的曼妙身影,下意识问道:“看着眼生,姐姐可知是谁?”
姜意有些看不清楚,眯了眼模棱两可的说:“看那衣角好似白月丝,这布料只有宜香园的湘婕妤才有,这段时日她也算圣宠至极,比之你初进宫时不差多少。我偶有见过几次,长得甚是可人,腰肢曼妙,眸中凌波万千,是皇上喜欢的。”
宋梓婧笑笑沉默不答话,姜意偏头,月色昏暗看不清她的面色。
“你自小产便极少出宫门,即是没有见过,不若我们上去看看?”
宋梓婧婉拒:“看湘婕妤的样子应是在等什么人,我们不便打扰……”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行人走来,因着她与姜意在拐角,来的人看不见她们。
借着侍从提着照亮的灯笼还是看见那一角明黄,不必多思考就知是谁。
宋梓婧神色黯淡不少,扯扯姜意的衣角:“姐姐,我们走吧。”
姜意点点头,却松了牵住她的手,可以落下两步看着皇上上了凉亭,将湘婕妤揽在怀中,指着天上明月,笑声清朗。
在御花园冬角找了一处无人的亭子坐下,感受着夏日炎热过后秋日的凉爽,姜意轻轻开口:“可看到了?”
宋梓婧咽下口中涩人的糕点,简直食不知味:“看到什么?”
姜意指着西角凉亭的方向:“宫中永远不缺新人,不缺美人,也不缺受宠的人。今日你失宠,明日她上位,都是一瞬之事。若你永远将心中那点放不上台面的情爱放在心里的头一位,被宫里这些如狼似虎的撕成碎片是迟早的事。”
寒娟给她披毛氅的手顿了一瞬,顷刻恢复正常。
宋梓婧眼睑垂落投下一片阴影:“若没了那点情,那争这个宠有什么意义?人在世上,情之一字随身所带,岂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我看姐姐如今这般自在的模样也挺好的。”
“哎呀!”姜意恨铁不成钢,“你这个犟脾气!我和你能比吗?我是万全不在意皇上那点虚假且少的可怜的情谊,从始至终便不在意那点宠,也没有人会因为皇上不宠受了委屈。你不一样,你先前是宠妃,作为宠妃时你抢走了其他人的利益,当你一朝失宠,那些人自然都会落井下石。”
“想想这些时日,不论你去何处遇着何人,对你都是嘲讽。我让花容问过寒娟了,殿内省给你的月银已经愈发苛扣,就连吃食上……”
听着姜意将这些时日的狼狈一一说出,瘦弱的小手紧攥成拳,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寒娟。
姜意将她揪回来:“你别看寒娟,不怪她。是我问的,你平日里什么都不与我说,我只能找别的办法。”
“说与姐姐又能怎么?只是给你徒添麻烦。”宋梓婧知晓只要告诉姜意,姜意肯定会将自己的分出来帮扶她,可姜意本身也没有多少,她如何去腆着脸要?这不厚道。
姜意摇一摇头,搭上她落在腿上攥拳的手,轻轻为她松开:“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要担起这个做姐姐的样子。”
“别的不管,你且听我的,放下心中那些本不重要的情谊。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将皇上的宠爱夺回来。”
“为妃之道,以宠爱长盛不衰为最。”
像淑贵妃,从始至终无人敢轻待。
“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需要知晓——”
“姐姐请说。”
“昨两日我父亲托人进宫送信,本也只是家常唠话,唯独在信件最后提到了荣县大水赈灾款被贪之事,参与其中的人不下百人,其中有一人——
“是你父亲中书令宋大人。”
宋梓婧瞬间睁大了眼: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