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怀璧传>第229章 靠近

  天倾西北, 地满东南。

  白泽捧书, 众玉行衔。

  心底便瞬间一沉。景明帝是如何知道这几句话的?当年她一拿到周蒙这张纸条, 看完后便已经直接烧毁了。如有其他人知晓, 便只能是沈迟了……

  且, 后面缺了“星移尘落, 朱紫回还”两句。这两句若放在最后应当最为关键, 可为何景明帝未写?是本就残缺不全还是刻意而为?

  景明帝开口解释道:“这几句话是刘无意死之前,从他身上搜到的。朕想着应当是同那幕后人有一定的关联, 想听听你的看法。”

  江怀璧心底略一松,手里捏着那纸, 似在细细沉思。

  “微臣尚且不知这话所指是幕后人的身份,还是现如今的局势……如若是幕后人身份的话, 微臣以为头两句应当是暗藏悬念的,西北和东南或许是一个线索, 西北如无可能便只有东南了。”

  “第二句的话,倒让微臣想起来一桩事,”她略一顿,目光微凝,“万寿节那日, 秦王殿下所鲜贺礼正是白泽兽玉雕,与此处白泽捧书倒是有些碰巧。且……白泽捧书有辅佐之意, 藩王离京前那一晚幕后人中箭后,我们查到的是秦王。可不正是辅佐之意?”接下来她便没什么可说了,若此刻提后两句, 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景明帝不置可否,目光略显深沉,沉默片刻才问:“那众玉呢?”

  “微臣不知。”她选择不言。

  倒不是她真的一点想法都无,主要是景明帝少了两句,而她一直以为后两句与这一句是相关联的。后两句大概意思是邪不压正,如今要说朱紫回还,定然是要根据现在的局势。周蒙交予她时,景明帝已然坐稳了龙椅,所谓“回还”也定然是指皇家这一辈的。

  正好皇室景明帝这一辈的子弟名皆为单字从斜玉,是为众玉。

  因她此刻“不知”后两句,所以众玉一句在前四句里其实是很突兀的。是以她选择沉默。

  景明帝头一次见她这般直白地说不知,甚至还有些惊奇,抬头去看她。

  她于殿中长身玉立,未有一丝慌乱,气质沉静端庄,眉目恭顺。

  景明帝略有一瞬的恍神,随即将目光收回,出口便驳了她第一个观点:“你是从幕后操纵者来思考,朕恰好相反。最近朝中发生的事太多,朕还以为你会着眼当下局势,倒是没想到你会拿以前的事来说,这答案也令朕有些吃惊。”

  江怀璧瞬间只觉心底猛地一跳,竭力稳住心绪。她知道这几句话早,现如今是直接搬了以前的想法,却漏掉了这一层。景明帝自刘无意身上拿到的东西,自然围绕他或是周边事情来解释。

  “刘无意一个月前被人暗中鸩杀,紧接着是皇太后国丧,所发生的这些事,朕觉得都有蹊跷。”

  江怀璧默然,蹊跷是一定有的,但她的确未曾想过与那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景明帝继续道:“朕以为,所谓西北,是指代王封地西北的燕州一带,东南是指处于代地东南的大齐京都。”

  江怀璧浑身一震,面容瞬变:“陛下……”

  景明帝竟已怀疑代王到这种程度!

  景明帝没理她,接着讲:“秦王在西,代王在东,正为辅佐之意。众玉行衔,与朕同辈皇子记宗室子弟,行之则领衔众人。便是他代王世子要做些什么,取而代之了。”

  江怀璧捏着那纸的手都在微颤,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景明帝的猜想不是没有道理的,且据现在的形势来说,正好符合。

  他看向她时目光已变得冷冽,倒一点也不像当初称呼代王为皇叔,相交甚好时的模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景明帝开始怀疑代王的?左右不会晚于万寿节,可以前并未听说其他消息。

  “琢玉觉得如何?”景明帝声音已平淡下来,却仍旧一字一字击打在她心上,还未从方才的推测中缓过神来。

  她索性直接跪地道:“微臣不敢妄言。”这样的事这般直接在她面前说出来,在对她信任的同时,也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的隐患。

  景明帝眸中闪过一丝惊奇,随后也不再问下去,却也未开口言语。垂目将案上那些奏章整理至一旁,却又刚回了舆图,接着才唤她起身。

  “你方才路上可遇到沈迟了?”

  他忽然有此一问,令江怀璧怔了怔,不过与此同时也让她思绪又转回来。

  “是,世子仿佛正要出宫。”

  可问了一句以后景明帝又不作声了,江怀璧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等着。对于沈迟,她如果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比较清楚。景明帝提起沈迟,大约是要说他的事罢。

  “此次魏家一案中,奏疏里最特殊的便是沈迟。明面上为魏家说话,暗里却直指吏部。这样的折子以前遇到的不少,可朕没想到有一天也会从他沈迟的口中说出来。”

  景明帝接下来却话锋一转,又谈及另一件事:“琢玉可知五十年前建平帝在位期间北戎南下京都之耻?”

  江怀璧应:“幼时祖父曾对微臣讲过,为大齐之耻,至今未敢忘。”

  景明帝微一颔首,继续道:“那当时与燕州相邻的筱州如何?”

  “微臣只听闻筱州为北戎所进犯,我朝大军日夜兼程赶至退敌,最北一县尽数失陷。”

  “死伤者几何?”

  “三千人左右。”

  “错了。”

  江怀璧一怔。

  景明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筱州最北一县名为麻竻,虽靠近沙漠戈壁,但与北戎西南来往频繁,风土人情接近于北戎,百姓也都富足。建平帝时有诏令允准互通往来,防范便没有那么大。是以北戎突袭时,当地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半分还手之力。”

  “北戎在麻竻没有停留,一路直攻筱州内部。我军到达时整个筱州已沦陷,且北戎将领屠城——两万三千一百一十八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江怀璧惊住,有些呆滞不敢置信,连呼吸都似乎缓不过来。

  屠城!

  筱州两万多人!

  可这些她以前从未听说过。

  “朕也不必给你看沈迟那封折子了,他在其中隐了关窍,只有朕能看得懂。”

  景明帝垂首看着舆图,江怀璧知道他在看筱州那个地方。

  “筱州死的两万多人里,有一人名为沈安,是其中一县的知县。他近五十才得幼子,尚在襁褓,和乳母被藏在后院枯井中,是那一次屠城中微一幸存的二人。”

  “在北戎进犯之时,筱州知州未曾及时禀报消息,麻竻县已空无一人时大军还在路上。便已至筱州出事以后,当时明威将军竟因怕降罪,将此事压下去,谎称仅有一县受损。”

  江怀璧惊问:“陛下,这样大的事,如何压得下去?”

  “因为当时自定国将军往上的大多数武官,以及时任兵部尚书,俱为一体。”

  “而当时兵部尚书张盛和在朝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党羽颇多。至他那里已经知晓情况,若是上禀,最起码筱州那些百姓亡灵可得安息。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这件事。但凡知晓一点情况的官员,都被他以雷霆手段处置,一时间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大多数罪责并非归咎于武将身上,而是在于朝中文官。我大齐重视文韬胜于武略,言官兴盛。一个明威将军固然可恶,可背后包庇他的,正是前朝相当一部分文官。而在此前一年,正好遇上京察年,负责那次京察的吏部尚书,买卖官职权钱交易贪污受贿无恶不作,且钻了吏部一个大空子,大权独揽,以至于放出去太多名不副实德不配位的官吏,于筱州一事有着直接关系。”

  景明帝顿了顿,这故事是讲清了,接下来才是如今的重点。

  “沈安是沈迟的曾祖父,那个幸存下来的襁褓幼子沈济,是沈迟的祖父。那件事还有一个知情人,便是那乳母。那乳母将沈济抚养长大,告诉他其中隐情,可那时已至二十年后,时过境迁,作恶的一群人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吏部那个弊端多年存在却没有人发现。”

  “后来沈济读书科考,便一直在吏部为官,久而久之自然发现了弊端。却在这个时候为奸人所害,直接罢了官。自此沈家没落,沈承出生时家中已是破败。他以寒门子弟一路往上爬,才至如今的地步。”

  “朕也是如今才知道这些事,方知沈承当年要尚公主是因为仇家未曾下台,需要暂时隐忍,且不给对方任何报复的机会。而此后所有驸马中,就他一人最难以心甘,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已考中探花的缘故。”

  “可先帝在时,他身不由己,朕这些年,因姑母的缘故也未曾给过他机会,可沈迟还记着。朕之前召见过他一次,他与朕打了哑谜,知道前两天这事才得以重现。沈承对他讲了所有,现在却已再没了勇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沈迟有这个意愿,朕打算过一段时间将沈迟调去吏部。”

  江怀璧听罢只是默然,难怪她看到沈迟的笑都有些牵强。沈迟看似逍遥不羁,实则什么事都放在心上。

  这桩事距离他已经足够遥远,可无论是那两万亡灵,还是沈家先祖惨状,既然入了他的心,便不可能坐视不管,更何况沈安与他骨子里淌的都是沈氏的血。

  筱州如今百姓极少,她只依稀记得是说有一年闹灾荒,饿死了许多人,却没想到所有的人都埋葬在了那场战争里。

  沈迟先前不愿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她已不愿去想。只猜测现下才说出来,大抵是因为,燕州距离筱州那么近,因为他听过这个故事,比之其余人更能感受到万人白骨的凄寒。

  而那个将不经意的笑容挂在脸上装疯卖傻了二十年的沈迟,背后又有多少夜晚想到使命二字?

  景明帝毕竟是天子,他所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万民和苍生。无论平时如何雷厉风行不留情面,此刻从他口中转述的这个鲜血淋漓的故事,也将他惊到了。

  江怀璧已不大能记得清景明帝后来都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竟破天荒般地未曾提及沈迟欺君一事。毕竟那些年的伴读生涯对于景明帝还是印象极深的。

  又过了好长时间,江怀璧才看他似乎还有话要说的,但终究还是没说,只允了她告退。

  江怀璧后来又去了侯府,头一次是长宁公主找了个借口直接将她拦下,第二回 见到的是沈承,但是沈承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沈迟身边的管书打断。这也算是她头一次光明正大地主动前来找他,除却那件事里一些不清楚的地方外,还有关于他的许多。

  上一次他没讲筱州的事,只是模模糊糊说了沈安沈济的一些事,只字未提那场灾难

  ,可她已分明感受到他的太多无力。

  却未曾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

  她进门时他依旧在书案前忙忙碌碌,看到是她,惊了一下,还有些不敢相信。随后对她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仿佛所有的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只当她是不知道。

  江怀璧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靠近他,一步步走过去,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不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心的距离。

  在沈迟开口前,她眉间微一蹙,轻声道:“沈迟,其实我不大喜欢看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