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皇贵妃祸国实录>第28章

  ◎一道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尹崇月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卢雪隐。

  于是她为与萧恪大战三百回合所积攒得万丈气势消弭殆尽, 愁肠难纾,等到萧恪出现时,只剩臊眉耷眼和满腹委屈。

  两个人在内书厅朝对方看, 可能是之前架吵得太凶太口不择言,如今再见都有些拘谨, 最后还是萧恪先屏退左右, 走过来挽起尹崇月的胳膊。

  “我还在生气呢。”他轻飘飘地说道, 但语气其实好像并没多不开心。

  “那挺巧, 我也是。”尹崇月哼哼两声,又叹气, 一副脾气已经被磨没的样子, 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决心,仰头大义凛然说道, “我知道你不爱听,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 不然才是对不起师父和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萧恪拉她去更内里两个书架的夹角处,这边放着供人阅读休息的半截椅, 上面铺了绣鹂鸟的杏色软缎。

  鹂鸟捕食虫蛀, 贵族人家的书房大多喜欢此等纹样装饰。

  尹崇月被萧恪拽着坐在他旁边, 等着挨骂。

  可她等到的却是在樟叶沉香弥漫里一丝悠长的叹息。

  “你劝我之前,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萧恪幽幽说道。

  尹崇月默默点头。

  萧恪朝她温柔又悲伤地笑了, 用很慢的语速说道:“如果跟四岁的我说, 我会有朝一日做皇帝, 我是万万不会信的。你出生在永宁之乱当天, 我有所耳闻, 你知道那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吗?”

  永宁之乱是尹崇月的生辰, 应了国师给她批命的第一道劫数。

  “那时废太子旧党见先帝仁厚, 不断宽宥当年光宗所害家族与后裔,便又躁动起来,连同一众异心党羽,拥戴被先帝宽恕的废太子长子萧念做皇帝,发动宫变。我曾见过萧念世伯,他与他父亲也就是废太子萧绩个性实在太像,性子好又软,先帝不忍加害,他被抓后便软禁在从前废太子的府邸里,好吃好喝,也打算不再追究,替光宗抹去些污迹,也少些旁人对我家这一脉帝位的议论。”

  尹崇月似乎明白为什么萧恪要说这些了,于是说道:“可是却好心窝狼,养虎为患……”

  萧恪点点头道:“父皇后来……极痛极悔,萧念的确不知外面有人拿他扯做旗子,但他也确实是那些人动念头的缘由之一,没有他,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附庸在侧?说来也巧,永宁之乱当日,父皇请萧念和一些宗亲入宫宴饮,他自继位后最爱邀萧家子弟入宫,说到底也是希望家族和睦,过往不究。结果当天萧念宴会吃酒吃到一半却说肚子痛,叫来太医一看,说他中了毒。”

  这是尹崇月所不知的宫闱秘闻,她也愣了,但仔细一想便知:“这也是乱党设计好的么?”

  “我不知道。”萧恪很诚实,“但乱党一口咬定,是父皇谋害,因此在当夜举起判旗,号召救出萧念,不少人都被哄骗,与他们一道攻入宫中,但那时萧念其实已经被救回,太医说他不擅饮酒,毒中得不深,但却伤了元气,需要静养。我父皇耳聪目明,早就警觉,便已安排好人去调查到底是谁暗中下毒,也准备了殿前司的禁军护驾。但他没想的是,废太子残党竟然如此多,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受了蛊惑,甘愿从贼。他意识到事态不对时便去着人调枢密院兵马司的禁军来拱卫内宫,可还是晚了。”

  说到这里,萧恪深吸一口气,朝尹崇月悲伤地笑了:“那么,说说那天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璧阳公主在哪里在做什么吧。公主不爱热闹,那天非拽着自己哥哥萧恪提前离了宴席,父皇溺爱,自然从不说她什么,她也一向无法无天,身后的宫人都管不住她,连同胞的哥哥也没她主意多。公主带太子回自己宫内玩新得的上贡拼巧,太子不如她拼得又快又好,输了后只能按照之前答应的话,任由妹妹摆布。公主想到个法子,她后来多希望自己脑子慢一点性格温柔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知道萧恪所说的公主是自己,尹崇月心下难过,于是握紧他的手,只触到一片冰凉的掌心。

  “公主要和太子换衣服穿。”萧恪闭上了眼睛,“他们是一胞龙凤,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公主也想和哥哥一样能穿和父皇一样颜色的袍子,她满心都是顽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个四岁的孩子并不知晓其中厉害,一个以为赢了为所欲为,一个以为输了便愿赌服输,两个人换了衣服,谁知宫人见了都分不出来他们,于是那小公主便愈发得意,要穿着这身太子服袍去给父皇看看。”

  “太子觉得好玩,也想去,可他穿不好襦裙,走路磕磕绊绊,又被宫人当成公主,不让他快走,于是穿着太子衣服的小公主便跑在前头,一溜烟没影了。可她后来忽然听见身后不远一阵喧嚣,兵甲声铿锵,尖叫四起,不知发生了什么,被宫人拉进御苑水榭一侧的的茂密苇塘里躲避,没多一会儿,公主就在暗中窥到……见到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高举着自己的缨枪,那枪头上插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子……穿得正是自己方才穿得那条襦裙……”

  萧恪的手在抖。尹崇月牢牢握住也不能止住这种颤抖。是恐惧还是怨恨,又或者二者都有,她只觉得浑身发凉,想抱住身边穿着世上最尊贵衣服的姐妹,却又意识到,他此时只想说出来这些,不如让他继续讲下去,讲出这个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的隐秘。

  “我那个时候,觉得几乎要死去,被忠心的宫人捂住嘴,只能流泪不能出声,那些人挑着他们口中璧阳公主的尸体,笑着喊着,说要给皇帝老儿看看,害人家的儿子,自己的孩儿就要遭报应……”萧恪眼睛一周已是通红,说话的每个字都仿佛在重新经历这些,但他还是努力继续开口,“后来发生的事,你是知道一些的,兵马司禁军来得很及时,平定叛乱,京畿被围得密不透风,连带周围州郡一同戒严。父皇早就派人去寻我和哥哥,但他听到的是我出了事,哥哥还活着,父亲悲恸之中要人赶忙将太子带到他身边,那些人带过去的,却是我……”

  萧恪顿了顿,虚脱般、几乎用尽全身气力说道:

  “而我,只是萧璧阳,不是国祚唯一的继承者太子萧恪。”

  尹崇月浑身战栗,只听萧恪继续讲道:“我父先是人父,再是人君,自己的孩儿即便再肖似又何尝认不出来!只看我一眼,他便目眦欲裂几近晕厥……后来我常常想,那时候,如果有一个骨肉必须死,他一定希望死得那人是我而不是哥哥吧……”

  尹崇月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萧恪制止道:“满满,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不必说,该劝的,这些年我自己都劝了自己千百倍啦!没用的,我告诉你,没用的……父亲痛极,只抱着我浑身颤抖泪流纵横,然后他便对身后的宫人说,他们舍命拼护下太子的性命,重重有赏。从那个时候起,萧璧阳就成了萧恪,他永远要穿着那件换来的衣服,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

  “后来父皇下令,就用剩下找到的毒酒给萧念灌下去,反正他已担了虚名,还为此折了亲生骨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坐实。然后再说是那些逆党为起兵犯上找借口,故意去害萧念。但说实话,我不觉得冤枉了他们。”萧恪再说这些时,已然平静许多,手掌渐热,反着还能握住尹崇月发凉的指尖,“我父皇那样温和的人,也被逼至此,说到底还是不该留下祸端,光宗雷霆手段虽说大多太狠辣,但一味宽宥并非亡羊补牢的好方法。”

  “你不肯按照我的建议来,原来是这个原因。”尹崇月叹了口气说道。

  “一方面是这样的考量,前车之鉴,我不能视而不见,还有就是……我是真的恨,憎恨所有和废太子有关的人,永宁之乱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也休想叫我当做没有发生!”萧恪沉下声音来,就十分有个皇帝说话的样子了。

  “我知道听了这些后若是再建议你收废太子后人入嗣,便太不近人情了,但我要做的事,本就不是为了人情,而是要说最正确的话,哪怕是触怒天颜也在所不惜。”尹崇月深吸一口气,松开萧恪的手,站起身行至他面前,再一拜跪下,挺着直直的上身说道,“皇上请听臣一言。”

  她没有说臣妾,而是臣。

  萧恪正襟危坐,沉默半晌说道:“即便听了这些,你还是要说?”

  “还是要说。”尹崇月答的没有半分犹疑。

  “你知道朕一定会怒不可遏。”

  “那也要说,一定要说。”尹崇月朗声说道。

  萧恪于是忽然无奈笑了笑,摇头道:“你说,朕已经准备好发火了。”

  “遵旨。”尹崇月煞有介事,仿佛真的是在朝党之上自己也确实是皇帝重臣一般,“臣绝对不是让皇上一笔抹杀心中不平与悲愤,恨是要恨,但却也要有作为帝王的决断。当今之势,绝不似当年先帝那般情形,光宗余波牵连甚广,朝中多有不服非议。如今,先皇的积累加上皇上自己经营日久,朝中大多都期望太平,许多昔日官员早已致仕,新任官员即便和旧日有所牵扯,也更多看重自己仕途与家族兴衰,再没有比太平盛世更适合弥补过往的了,废太子余党如今可不像当初义旗高举,这点他们自己也清楚,再拿曾经的理由,可没人会跟从,也没人卖命,否则他们也不会暗中先布置这样多,还不敢动手,畏畏缩缩暗中动作。说实话,不是臣逼急,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可见如今时势他们自己心中清楚得很!皇上您如今才是主动的一方,不该再被旧日遗怨所牵引,做些不合时宜的判断。当今大计若稳必兴,皇上只要站住自己的位置,废太子逆党便只是笑话。”

  尹崇月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后不住深呼吸,她看萧恪半低着头,半张脸都沉没在内书厅避光的阴影当中,过了许久,尹崇月的膝盖都麻了,他才缓缓起身,这时薛平来传说天章殿问政的大臣都已到齐。

  “朕知道了,你去歇息吧,这些话朕会考虑,但答复却不一定如你所愿。”萧恪说着扶起尹崇月,或许是想朝她笑笑,但他仿佛极为疲累,最终也只是自嘲般轻哂后,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

  尹崇月望着萧恪的背影,此刻并不忐忑自己谏言的结果,却心中极其坦荡。

  她该说的该做的都已到极致,师父曾经说过,一个人做到“不负”二字何其之难,但若是要她现在死掉去见到师父,她一定有底气拍着胸脯对他老人家讲,徒儿做到啦!

  但谋事在人,成事却不归她管,总之,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先不想啦!

  尹崇月返回自己宫中,又过了三天浑浑噩噩,在旁人眼中仿佛失宠冷宫般的生活,第四日一早,她便听到萧恪传自己见面。

  “皇上答应娘娘了。”来通传的薛平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向尹崇月,“皇上还有一道口谕,娘娘请快快大妆,陪他杀到宁寿宫,一道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