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皇贵妃祸国实录>第23章

  ◎无须回首已是百年身。◎

  钟鸣鼎食之家的祠堂个顶个肃穆庄严, 其中若有家世雄厚数代流芳者,堂内正中列祖列宗牌位便只能仰望,心中不敢不怀敬慎。

  邰州曾氏本不是什么望族, 却从龙有功,与□□出生入死十数载拼得江山秀丽, 因此特赐承宁伯世袭爵位与这一座家乡府邸。但在此之前, 却没听过本地曾家有什么名望, 想来出身草莽也必然卑微。因而这样的门第虽然辉煌, 却也只沿袭五代至六代,祖宗牌位一眼望去怎么都能看个遍。

  但尹崇月极目所视的, 是垒如山峦般的层叠牌位, 他们拥有相同的姓氏不同的名字,最上层几个寥落, 但至最下层, 却忽然多出数十个之多!

  光宗之时曾家灭族之惨烈, 可见一斑。

  曾家后裔每每祭祖之时仰望这样的祠堂,心中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想?

  这是仇恨第一次以实体呈现在尹崇月面前。

  她只是震撼却未慌乱, 她不是来赎罪的, 光宗的罪也轮不到她偿。

  “曾大小姐, 你的名字是叫海珠吧?”尹崇月拈起案台上的细香, 就着香炉里燃烧殆尽的陈香点燃, 款步去点燃堂内西南角和东南角的蜡烛, “海珠海珠, 沧海遗珠, 确实个好名字。”

  说罢她吹熄手中香线, 看向橙红烛光照亮了的角落里苍白面容的女孩:“不知道你弟弟叫什么?”

  曾海珠原本就紧紧抱住怀中男孩的手又往里扣了扣, 她紧抿双唇, 露出十一二岁的年纪女孩脸上极少见的表情——恐惧与愤恨。

  尹崇月去看她怀中的男孩。

  五岁左右,个子算是这个年纪里比较高的,圆润可爱的脸颊让人看了就想捏,看得出来若是长大,定是个俊秀挺拔的男儿。只是此刻他在阴影中满面慌张,一双略微红肿的眼睛仿佛刚刚哭过,他已到开蒙年纪,因此也识字,听到尹崇月的话后鼓起勇气用稚嫩童音说道:“我叫陆望辰。”

  “阿辰!”曾海珠用力晃了男孩一下,示意他住口。

  “名字倒挺好听,只是萧家记录在宗室玉牒的子弟都是单字,回去得让皇上费心改一改了。”尹崇月笑着说道。

  “我们俩和姓萧的没有关系。”曾海珠话语不卑不亢,她将陆望辰安置在角落,站起来,抖落裙子上得灰尘,裙裾摇曳之间却不乱不飘,莲步款款身姿笔直,尹崇月所见过的京中贵女礼仪姿态也不及她落落大方。她行至尹崇月面前,轻身俯拜,袖口衣袂分毫不乱。“参见贵妃娘娘。”声音也是冷静自持。

  尹崇月对这女孩也心生一丝好感,可她冷硬着心肠,只能说道:“看来承宁伯夫妇将你教养得很好。我虽没见过公主,但眼瞧你这金枝玉叶的做派,也能想象一二。”

  “贵妃说什么,臣女不知。”

  “不,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名义上的母亲为什么离开,也知道你名义上的父亲并未死去,他们为你和这位陆家小少爷所谋划的东西你也全都知道。阻止禁军带走你们的人想必是那些始终忠心曾家的州府军假扮,没有你的一声令下,他们也未必会舍命相搏。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你是个很好的姐姐。”

  尹崇月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孩,一字一顿说道:“可惜的是,如果你不知道,我还好奏请皇上念在稚子无辜饶过你们姐弟,但你知道了,只会和曾氏夫妇同罪。你这么聪慧一定知道,犯上作乱谋反大罪是什么结果。”

  “不要杀姐姐!”

  陆望辰忽然从躲藏的阴影中冲出,扑到曾海珠面前抱住她的双腿。

  尹崇月忽得一笑,蹲下来看着小男孩慢悠悠说道:“啊……看来,你也知道的哦?”

  “不!我弟弟什么都不知道!”

  再冷静沉着,曾海珠都还是个小孩子,她此时眼中终于滚下泪珠,紧紧抱住陆望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尹崇月让自己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神情,“你既然已经看到本宫活着回来,便知道曾氏夫妇失败了。”

  曾海珠不再言语,闭上仍在流泪的双目,将陆望辰护在怀中。

  “本宫很想知道,小时候,你的养父母是如何教你自己的身世?他们口中的废太子——也就是你的曾爷爷,是不是英明神武备受器重,他们有让你们二人向他学习么?”尹崇月很不喜欢自己这个语气,但她只能这么咄咄逼人,“如今祠堂只有你们姐弟与本宫三人,你如果到现在还跟本宫嘴硬,说自己是曾家女儿弟弟是陆家子弟也不是不行,但曾氏夫妇所犯之罪乃是谋逆大罪,当诛九族,皇上再仁厚,最轻的也是诛灭三族。曾家你们母女俩逃不过去,父族母族妻族……你怀里这个宝贝弟弟也得陪葬。”

  她并不疾言厉色,越到后面语气越慢,曾海珠满是泪痕的俏脸上便多一分苍白。

  “但如果是萧家宗室,哪怕是废太子的后人,皇帝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先皇从来都是厚待宗室子孙,皇帝再怎么气也不敢忤逆先皇遗旨。至少你和你弟弟有条活路。他是个孩子,你十一二岁已经不小了,路怎么走,自己选吧。”

  萧恪会不会对这姐弟俩做什么,尹崇月不知道,她了解自己的姐妹不是个甘心掣肘的野心家,坐着皇位还能谦逊伏低这么多年,只能证明他想要的东西更重要值得他这样做。

  如果萧恪不肯放过自己这两个辈分上的堂侄子侄女,那她此刻说的话就是骗小孩的谎话。

  罪孽颇深。

  但尹崇月心中明净清澈,她此事所行之事,乃是受人所拖,士为知己者死,被人骂一骂也不算什么。

  这是她临行前答应萧恪的事,她就算硬着头皮做天底下最坏的坏人也要干完!

  可如果萧恪要一意孤行做出光宗那般的行径,她也必然拿出以死相谏勇气和他死磕!这也是师父的教诲,她入宫所为,不就是如此吗?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出的两全法子。

  但要是这两对姐弟逃了,便是无穷祸患;他们不肯认自己真实的身份,指正曾氏夫妇谋逆容易,但却不能定他们挟废太子后嗣作乱的更大错处,萧恪也没有办法借此弹压彻查,以免邰州之乱再现。

  她心中笃定,今天非要在这祠堂逼两个孩子交待清楚,再亲自带回宫中不经由旁人直接交给萧恪处理,就算此时整个祠堂里牌位上的人都还魂回来要拦她行事,她也定是要斩鬼杀神,绝不辜负萧恪这样一个帝王最珍贵的赠与——他的信任。

  “娘曾经说,你虽来自宫中却未必是个坏人。”曾海珠终于开口,少女鸣玉般清澈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祠堂碰撞回来再入耳中,也是一样清越动人,“你一路施赈收,哪怕只是收买人心,也确凿替百姓做了实事,凡事需看结果利弊,你终结了邰州的匪患,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教你这些道理,可见是不单单将你当做旧日主上遗孤,更像自己真正的女儿。”尹崇月点头说道。

  “可惜她没看见你今日面目,错看了人。”曾海珠语气骤然冰冷尖利,“我与弟弟的身份的确如你所想,我们的爷爷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当今圣上是我们的堂叔,我们是萧家子弟。你满意了么?”

  尹崇月直视女孩的眼睛,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输气势道:“这不就好了,明日本宫亲自送你们北上与皇叔团聚。”

  “我不去,我宁愿一死酬谢曾家养育之恩……我弟弟还小,若是你们愿意,让他以平凡人家孩子的身份长大……他真的姓什么也不重要了……”曾海珠说完上面的话已是虚脱般委顿,这一切对她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

  若是不答允或是强行安排,难免路上有一个不小心,孩子寻了短见,到时候逼死宗室后裔的帽子扣上来,萧恪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不行。

  尹崇月狠下心的同时,挑了挑眉,厉声说道:“你们两个都得回去。你不用想着自寻短见,你若是死了,本宫带回去这么单独一个也要受牵连,不如索性一个不带,也不说你们到底是谁,死两个钦犯的孩子又能怎么样?皇上宠爱本宫,自然不会追究。你若寻死,我便也杀了你弟弟,你给本宫添堵,本宫也不会让他死得好受!”

  “你敢!”曾海珠满眼绝望,她相信尹贵妃敢做这样的事,如今自己已是求死不能,原本悄悄握在手里想要用来自裁的簪子应声而落。

  同一时间,另一个声音响起。

  阳光照进祠堂,两扇打开的门朝外像张开的臂膀,为黑暗迎来光明。

  光明之中还有三个人影。

  陈麓是第一个走进来的,他风尘仆仆身上尚有血迹,显然在开门前已然听到屋内发生的一切,面容有些错愕和苍白。

  他身后的是更显狼狈,看着就像像刚死里逃生的裴雁棠,他看向祠堂内三人的眼神只有悲悯。

  最后一个,是卢雪隐。

  他静静看向尹崇月,抿紧双唇,面容似被严霜覆盖,冷硬陌生。

  他是所有人里最先向她行礼的。

  “参见贵妃娘娘。”

  尹崇月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好像以吻作别已是多年以前发生的旧事,如今往昔流逝,二人漠然相对,无须回首已是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