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第145章 南疆事(三)

  “假王……”

  殷停嘟囔了一声,将落在地上的书帛捡了起来,翻来覆去的揉看,入手触感滑顺,带着类似脂肪的温热。

  等等,脂肪?

  殷停一下就激灵,拿书帛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举起,对准光一看,果然看见了皮肤上才有的独特纹理。

  这哪是什么“帛”,分明是人皮!

  殷停咋咋呼呼地松手,人皮又落在了地上。

  他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再是初出茅庐,手上鸡仔命都不沾的毛头小子,是扎扎实实过了邪魔的命的。

  可敢杀人也不代表敢生拿人皮啊,那得多生猛的人才干干得出这事。

  祝临风眼见着“书帛”被殷停扔了,却没有捡的意思,显然也是认出了人皮的跟脚,他的视线落在血淋淋的“假王”上。

  前一个“假”字写得倒算像样子,有几分书法家的风骨,耳后紧跟着的一个“王”字,却像是疯魔了一般,最后一笔狰狞地折出皮面,末了凝了一团暗红的血,像作者写到最后一笔,已是风中烛火,呕出最后一口心头血,便揣着恨倒下,死也不瞑目。

  “小停。”

  殷停还在忙着擦手,就听祝临风喊了他一声,回过头看了过去。

  祝临风从“假王”上收回视线,看向殷停,道:“在凡间你有没有过一则传言?关于‘真假王’。”视线又落回人皮上。

  “什么传言?”殷停听过最多的传言是做弟子时刘鹏同他的吹嘘:谁谁谁走大运买了灵田,结果在灵田下挖出灵石脉,从此走向躺着数灵石的躺赢人生。

  关于劳什子的“真假王”他还真没听过。

  “这传言还要牵扯到上古,人皇炼制人皇玺与众修士一同伐妖,”祝临风娓娓道来:“传说人皇玺却不是人皇一人所炼,七位人主包括人皇在内,以自身的血为引子,引来天下大势,这才铸就了人皇玺。”

  “后来妖乱平息,七位人主成了七个国家的开国之君,其血脉后裔被称之为真王。”

  殷停脑子动得快,一听祝临风提到真王的由来,自发的就联想到了人皮上的假王,接话道:“既然七位人主的血脉后裔是真王,那不是其血脉却称王的,就是假王喽?”

  如今天下何止七国,七十国,七百国想也是有的,按照这个说法,其中不少都是“假王”。

  殷停顺嘴问道:“太平是人主血脉么?”

  祝临风随意笑了笑,道:“不过是无稽传说,你还真考虑上了?我辈修士,最不该被禁锢的,便是血统之说,真王如何,假王又如何?”

  “担得起这天下的,才是王。”

  殷停一想正是这么个道理,畜生才论血统呢,自己这么问,不就是拿太平和畜生比上了么?

  他笑着掌了自己一个嘴,随手弹出道火苗,将人皮付之一炬。

  “假王”被熊熊烈火烧成一地灰烬,风一吹便什么也剩不下了。

  插曲略过不提,两人的正头戏还是想法子把东躲西藏的那条肥虫子给揪出来。

  两人又在这处废弃的建筑群里转了转,终于在一棵老树盘根的大槐树下有了发现。

  那是一方土祭台,约有八尺见方,地下凿了三级土台阶,圆盘模样的祭台上留有一圈血槽,里面还凝固着不知是人是妖的血迹斑块,祭台中间杵着根鱼竿一样,头却削得尖利的金属管子,上面也凝固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风一吹,腥臭难耐。

  肥虫喜活祭,那些信奉他的“蛊士”猎了人、妖来,便先将祭品的脏器掏空,再用蛊虫给祭品续命,在胸口手足上割开五道口子,蛊虫顺着钻进去,再挂在管子上,祭品的血就顺着管子流到祭台血槽中,直至被放干了血,血肉也被蛊虫啃食一空,只剩下张干瘪的人皮。

  这就是活祭。

  “一群畜生。”殷停眉宇间带上了冷意。

  “你去将信灰取来。”这时,祝临风突然指着祭台土台阶上积累着的一层污垢似的白灰道。

  殷停依言上前,手一招,一层灰白的泥土一样的东西被法力裹着飘到了身前——这玩意儿里面不知道沾了些什么,他可不敢拿手碰。

  “此地土著常年在祭台上祭拜肥虫,久而久之香火积累,就有了层信灰。”祝临风手一指,信灰像打湿的木柴一样燃了起来——没有明火,只有一缕淡得看不清的青烟,袅袅飘向天际。

  一股腥甜的黏腻香味蔓延开来。

  “常人虽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你灵觉出众,或许能顺着这点残留的香火,找到肥虫的大巫。”祝临风冲殷停点了回头,示意他动手。

  殷停注视着青烟,缓缓入定。

  随着视野入暗,肉眼所能见的景象被替换成灵觉独有的感触。

  那一缕青烟仿佛离群的独蜂似的,带着殷停寻找回到蜂巢的路径。

  过密林,过大山,过沼泽,灵觉蔓延出千里。

  这时,殷停嗅到一股浓郁到极致的腥甜。

  一处枫林中突然冲天而起一道与青烟泛着同源气味的气柱,好似直通天际,将整个南疆遮蔽,气柱直上云层,张扬成一只人首虫身,八眼八足,背生大翅的狰狞巨虫!

  “找到了!”

  现实中,殷停豁然掀开眼皮,漂浮的信香灰已熄灭。

  “几人?”

  “一只。”

  祝临风拧着眉头,问道:“藏身在何处?”

  殷停摇了摇头。

  “没找到藏身之处?”

  他再度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眺望向西北天际,道:“找到了蛊神!”

  “找到了!人在这儿!”

  疏影宫中,秋盈对如无头苍蝇般四下搜寻的巡查属内属一众招呼了声,继而弯着腰,拨开垂下的藤蔓,钻进了狭窄的假山中。

  山洞中的空间逼仄,以秋盈成年人的体量只能蜷曲着手脚一点点挪进去。

  遮挡的藤蔓撩开,日光透了进来,照在了抱着膝背靠着假山躲在角落里的茯苓的瘦小的身影上。

  “茯苓……”秋盈试探着唤了一声,手慢慢往前伸,指尖快要碰到茯苓肩膀时,她却动作夸张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受到惊吓的幼兽。

  她强自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眼神晦暗不见一点鲜活气,眼下深深一圈青黑,整个人像一朵雨后滚进泥里,被践踏得奄奄一息的小花。

  “姑姑。”她唤了一声,神情还是恍惚的。

  秋盈万万没料到,好端端一个孩子,不过去到泰安宫的十数天里竟然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她没说让茯苓出去的话,而是和她保持了距离,温声诱哄道:“可是在泰安宫中有什么不习惯?和姑姑说说罢,别憋在心里头。”

  听见泰安宫三个字,茯苓的神情流露出恐惧,但她很快将这些恐惧拙劣地掩藏了下去。

  秋盈直觉不对,又道:“是想弟妹了?不若姑姑代你向陛下告假,准你出宫去?”

  听见出宫,茯苓眼神亮了亮,眨眼又被她垂下眼皮藏住了情绪,过了会儿,她忽然道:“时候到了,我得回去。”

  “可是谁强迫你做了什么不愿意做的事!”秋盈的神色骤然严肃,伸手猛地攥住茯苓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胳膊。

  茯苓冲她露出个颇为羞涩的笑意,像晨间枝头上那一朵小小的白花,虽瘦小,虽孱弱,却仍旧坚定地向着自己的太阳去。

  茯苓将秋盈的手推了开,自顾自地往外爬,即至快出洞时,她突然回过头,看着秋盈道:“姑姑,我只是有些害怕,现在不怕了。”

  泰安宫偏殿。

  一口血池咕嘟嘟地冒着冷泡,茯苓赤裸地浸泡在血池中,五官痛苦扭曲,连串的冷汗顺着额头滑下。

  她全身的皮肤在不自然的蠕动,胸口,四肢,被划开了五道口子,数不清的血水凝结成的虫子顺着伤口钻入她血管中,向着脏腑啃噬。

  姿态简直像……祭品。

  她死咬着牙关,不肯泄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因为那位影子大人说过,只要他发现自己有半点承受不住的迹象,就会中止仪式。

  这样……就帮不上陛下……师父的忙了。

  口中已血肉模糊,泛着铁锈味的腥甜让茯苓摇摇欲坠的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她勉强抬起头向血池前方的桌案上看去,上面的香炉中插着三炷香,已燃过了两炷。

  时候还没到吗?她迷迷糊糊地想。

  “还没到?”与殷停并肩而行地祝临风问道。

  殷停放出神识,拓展的视野里能看见一棵枫树。

  他眼一亮,压着剑头向下,说:“就在前方!”

  又飞过一座雾霭霭的山头,忽听见窸窣的水流声,一条银线一样的小河顺着山谷流淌,夹岸两边是青翠的枫林。

  正是殷停所见的蛊神的藏身所在。

  两人盘旋在山谷上,没有贸然落下,祝临风放出神识在方圆百里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终于露出马脚了。”

  殷停吹了声口哨,挑眉道:“人还来了不少,约莫有小一百,万象修为的倒是没发现,准是藏得深。”

  “不怕他们来,倒怕他们不来。”祝临风又说了一次,话音刚落,挑衅般的剑意冲天而起,光柱似的,像生怕魔教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殷停向下方枫林看了眼,道:“蛊神藏身所在,就在此处,”说着,他向远方瞥了眼,不屑道:“这些鼠辈分明是先寻摸到了,却迟迟不肯动手,打的主意要么是拿咱们当探路的石子,要么则是等着瓮中之鳖。”

  “只怕两者都有。”祝临风冷笑了声,先行压下剑身向枫林中落去,道:“你我携手,有何惧?”

  这话说得慰贴,殷停心下一烫。

  他刚要说话,神识又被触动了,现出这样一副景象—树头上,两个魔修鬼鬼祟祟地收起千里目,神情仓皇地朝远方跑去。

  想是报信去了——等来的不止心意剑主,还有另一位万象真人!

  殷停嗤笑了一声,手一骈,一道凛冽的刀意隔着百里之遥落在了两人头上,斩断了两人发髻。

  两人回过神来,跑得愈发惊骇欲绝。

  报信的动作还不够快,让我来给你添把劲。殷停暗想到。

  “还不快来!”这时,下方传来了祝临风不耐烦的催促声。

  殷停赶忙追上。

  待两人落入枫林中,原本苍翠的枫林却像是被火点燃了似的,细细的火焰纹路从叶片边缘烧起,眨眼整片枫林都红透了,像火烧云落在了树头上。

  “有阵法发动的痕迹。”殷停的灵觉提前预警。

  “垂死挣扎。”祝临风冷冷评价道。

  这条肥虫被他们和魔道一齐盯上,便是再天大的能耐,如何能翻出五指山去?

  自他们进南疆的那一刻起,这肥虫的命就定了。如今争得不过被它占据的人皇玺的归属,谁也没把它当盘菜。

  除非它能舍了人皇玺离开南疆。

  但它当了几百年的“神”,享受着南疆亿万生灵的朝俸,心早就长得比天高,尝过天上的滋味,以它的贪婪,如何肯甘心再变回地上一条谁都能踩一脚的臭虫子?

  它便是死,也要死在虚假的神龛之上。

  定了它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它自己的贪婪!

  缘着河岸向前行了千余步,空气中甜腻的香火味突然变得浓烈,连灵觉逊色的祝临风也感知到了不同寻常。

  河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泛着血色的深红,一缕缕的血线从上游飘了下来,甜腻的香火味正是从河水中散发出的!

  殷停若有所思地看向扎根在河岸土壤里的树木根系,根系吸饱了血水,枫叶红得愈发妖异。

  这血水的来源若真和自己猜测的一样,那这些枫树,只怕已有半妖之身了。

  随着殷停二人进入,那些枫树似乎越长越高,几乎将天日都遮蔽,光线晦暗下,一棵棵树影延伸出的枝叶如魍魉的鬼影。

  “师兄。”殷停凑到祝临风身侧,小声提醒。

  祝临风步子顿了顿,回了他个“静观其变”的眼神。

  两人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继续不动声色地沿着河岸向上游去。

  又走了千余步,终于到了河岸的源头。

  一道小山般的身影横压在源头上,将河水阻断,取而代之,它身上不断汨汨流出粘稠的带着腥甜香火味的“神血”,化入河水之中,将河水染红。

  是“蛊神”。

  “它已经死了?!”殷停声音里透着点难以置信。

  他放出神识细看,小山般的身影人首虫身,八眼八足,背生大翅,正是“蛊神”无疑。

  祝临风手一台,两道剑光斩在了虫尸身上,带起一串粘稠的绿色浆液。

  毫无反应。

  “当真死了。”祝临风眉头紧锁道。

  “难道是魔教动的手,那人皇玺呢?”殷停边说边步伐急促地向虫尸走去。

  待到近处,看清虫尸的那张人脸时,他却愣住了。

  修士寿元漫长,一生中经历的事多如天上繁星,为了保持道心清明不受凡尘俗世打扰,那些不大重要的人、事就会被真灵封存起来。

  但封存,并不是忘了。

  虫尸上的人面,生得方鼻阔目、眼角下垂、自带一分苦相,皮肤上铭刻着刀刻斧凿般的纹路,像一个田间老农般沧桑。

  “共济盟,盟主……洪天齐?”殷停语句稍一停顿,在间隙中将关于这张人面的记忆挖了出来。

  正是当初在溪止山有过一面之缘,还与他们为难过的洪天齐。

  “蛊神”怎会长着洪天齐的脸,难道说“蛊神”的真实身份实际是共济盟盟主?

  这也太荒谬了。

  祝临风走上前来,看了眼人面,叹了口气,道:“当年洪真人带三千散修入南疆斩杀‘蛊神’却不见了踪迹,不想是败亡在肥虫手中了。”

  近两百年殷停都在海外鸟不拉屎的地方修行,还是头一回听说洪天齐曾带人入南疆斩杀邪神。

  他细看了眼虫尸上的人面,发现这张面孔与其说是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挣脱出来的。

  “也是值得叹惋。”殷停道。

  祝临风弹出道剑光,将挣脱出的人面剃了下来:“洪真人这样的人物,纵使败了,死后也不该和虫子一道龌龊。”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弹出道火光,将人面烧成了灰烬。

  殷停听他语气中隐约带着几分钦佩,不由觉得稀奇。师兄这样的,眼珠从来是向天上看的,除了自己谁都不大看得上,从他还不能修行时对真人前辈们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了——礼数周全的不卑不亢,仿佛有一种笃定的气势,自己将来也能和那些真人站在同一位置,甚至更高!

  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这样的师兄能对昔年和他们甚至说得上有龃龉的洪真人有敬佩之心,真算是天方夜谭了。

  看出殷停的疑惑,祝临风难得的主动解释道:“你觉得洪真人当年为何要前往南疆斩杀邪神?”

  “不是因为邪神屡次唆使手下对散修出手?”殷停道。他对共济盟,散修,洪天齐的立场不大了解,因此只说出了一眼可见的表面原因。

  祝临风摇了摇头,眉宇间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厌恶之色,道:“盖因正魔两道把握凝丹的天时之药,散修向上的路,断了。”

  殷停一愣。

  “散修名义虽自由,实则却是被正魔两道扼住了喉管的自由,若想有前进之途,就非得倒向一头不可。”祝临风道:“随着魔主出世,魔道势大,散修自然被风向吹着偏向魔道。”

  “却被魔主当成了探路的棋子,驱使着来南疆,乃至于丢了性命。”祝临风叹息了一声,道:“洪真人有万象修为,若他真是撒手不管,一门心思避世,卸了盟主之责,这天下难道还会有人吃饱了没事干非要去找避世的万象真人的麻烦?”

  换而言之,洪真人实际上是为了自己担起的责任,为了同为散修出身的同道而死的。

  “真像。”殷停突然道。

  “是啊,真像。”祝临风应了声。

  真像,和太平。

  两人齐齐沉默,过了会儿殷停忽然笑着开口道:“也不是那么的像。”

  祝临风向他看来。

  殷停收起玩笑,郑重道:“太平的结局不会是孤孤单单的死得龌龊。她活着,要一直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死,也必须是死在天下人的拥戴之下。”

  不等祝临风说话,殷停又收了郑重,嘴角挂了点笑,冲祝临风眨了眨眼,指着虫尸道:“师兄,你也别把洪真人想得太窝囊了,这肥虫,恐怕也是栽在他手上呢。”

  祝临风面露疑惑之色。

  “师兄且看,”殷停一面说着话,一面射出道指风,将小山样的虫尸翻了个身,肚腹露了出来。

  祝临风这时才看见,这虫子的腹部,居然已经被掏空了!

  殷停扫了眼虫尸,口吻讥讽道:“这肥虫想吞了洪真人的真灵,却反被自己视为鱼肉的鱼肉给吞了,等同于人被鱼刺卡死,死得窝囊的是它才对。”

  祝临风闻言也笑了:这肥虫真是对得起自己对它的鄙视。

  这时,虫尸被遮掩的腹部突然闪过道耀目的华光。

  对这道光殷停和祝临风都熟悉无比,不约而同地异口同声道:“人皇玺!”

  “有阵法!”正当祝临风想动手时,殷停阻拦道。

  祝临风停住了动作。

  殷停垂下眼皮,以灵觉细细感知,发现吸过虫血的所有枫木都延伸出千万条的细线,和人皇玺连接在一起。

  “也难为它动这番心思,”殷停掀开眼皮,看向祝临风,道:“是同心同体阵,阵法的窍门在人皇玺上,一旦有人妄动人皇玺,阵法便会发动,将来人困在其中。”

  “想破阵,唯有将窍门,也就是人皇玺损毁。”

  肥虫显然是想到自己死后会有人来夺人皇玺,因此在濒死之际设下了这么道阴损的毒计——想要人皇玺就会触动阵法,想出去,就不得不破坏人皇玺,若舍不得,就只能生生被困死在阵中。

  这招堪称鱼死网破,尽显肥虫的贪婪本死,死也要拉着人皇玺陪葬,不想叫别人捡了便宜!

  面对这么“精巧”的布置,祝临风却一时失语,他抬手揉向额头,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这阵既然里边破不了,留个人在外间破阵不就好了?

  这肥虫真是蠢到家了!

  而数下南疆被它耍得团团转的自己,岂不是也……

  祝临风越想脸色越难看,看虫尸的眼神透着点想将之挫骨扬灰的咬牙切齿。

  这时,便听殷停打岔道:“魔教来人就守在外间,只要我们一碰人皇玺,有的是人争着破阵,也不急于一时。”

  他脸上还挂着吊儿郎当的笑,说:“这么会儿空当,”他声音一顿,眼珠子透着鬼地转了转,冲祝临风拉长了声音道:“许多年没见过‘银凤’,还怪想念的,师兄不若……”

  话没说完,祝临风的眼神顿时不善了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和殷停的关系已是挑破了窗户纸,只等殷停想通心里那点说不清的迟疑,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却不想,殷停到了这份上还想着女相!

  祝临风不怕殷停不喜欢自己,后者眼里都是喜欢,瞎子才看不见,他唯独怕殷停是将自己当女人来喜欢!

  唯独这一点,无法以本相让殷停心悦这一点,心高气傲的祝临风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

  祝临风的心彻底冷了下去,看殷停的目光不带丝毫温度,面上却依旧是照殷停的话,掐诀换了女相,他只等殷停眼中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痴迷,就判处他的死刑。

  久违的银凤。

  面前的“女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灵动,每一根头发丝都长在了殷停的心坎上,他定定地注视着,眼神却清澈无比,不像是在痴迷某件事物,反而像是在确定某种心意。

  半晌,他收回视线,嬉皮笑脸地冲祝临风讨饶道:“师兄心里是否想杀人了?”

  祝临风:“哼。”

  你自己清楚就好。

  “怪我不好,又惹得师兄生气。”殷停掐了下自己的脸。

  祝临风撤了法决,又恢复了本相,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殷停,眼神仿佛在说: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

  殷停被他看着,脸上已经不见一点笑意,他是天生的一对笑眼,此时却连眼皮都绷紧了。

  “我只是怕,怕得不行,怕唐突了师兄。”殷停声音轻得像棉絮,他不像是在对祝临风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师兄说我精于感情之道,实是误会,我自己也糊涂呢。”

  “你糊涂?自谦了。”祝临风不阴不阳地刺道。

  殷停苦笑道:“我是真糊涂,糊涂到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按着自己的心,道:“我分明是心悦师兄的,但却时时惧怕自己是否还想着小娘子,是否是因为师兄的女相所以心有憧憬。”

  “若真是如此,我仍答应了师兄,不清不楚地认了我们的关系,那才是罪该万死。”

  祝临风被他说得脸热,耳尖透着薄红,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了。

  他此时哪还想得起半点先前要杀了殷停的恼恨,心里被怒放的心花填得满满当当,一点旁的空隙都容不下了。

  他此刻觉得,哪怕殷停是花言巧语哄骗他的,自也能己心甘情愿地上当。

  真是疯了。

  “但方才见过了师兄的女相,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祝临风喃喃道。

  “我心悦的是师兄,只是师兄,无关乎师兄是何样貌,是何品性,只要是祝临风,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我都爱若珍宝!”

  声音掷地有声。

  祝临风心想:真是要了命了。

  殷停的声音又低了一筹,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惧到令他不敢出声一般。

  “这是第一桩迟疑。”

  “第二桩……”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祝临风,像是从他身上汲取到了力量似的,才接着道:“师兄是青君转世,我则是在缘生的……废器身上诞生的……”

  “我怕,我对师兄的情难自抑是受了缘生残魂的影响,将师兄当成了青君。”殷停鼓足了勇气将这段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已不敢抬头看祝临风的神情了。

  却听祝临风道:“你就为了这么点事磨蹭了这么久?”

  祝临风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殷停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目光炯炯道:“青君是青君,祝临风是祝临风。”

  关于这一点,祝临风从未有过哪怕仅仅片刻的迟疑,他强大到有足够的自信肯定自己的存在。

  “可……”殷停正想说话,却被祝临风打断。

  “你想说自己的想法曾受过‘缘生’影响?”说完,不等殷停回话,祝临风稍作思索,接着道:“有几次你的行为确实反常。”

  他一桩一桩地回忆,关于殷停的每一段回忆都是他的难能可贵,他能轻而易举地记起。

  先是昔年护送绮秀前往无有天,路上遭遇余冲伏击,以当时自己和殷停的关系,远没到舍命相救的地步,但他却那样做了,恐怕是因为“缘生”。

  紧接着便是在五阳会论剑之时,自己对阵荀英,殷停一反常态的宁愿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也不愿让自己认输,或许也是因为“缘生”。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小停担心的无非就是自己对他的心不够纯粹,可若真是受了“缘生”的影响,小停又怎能区分出自己和“缘生”呢?

  如何能说出担心受影响这样的话呢?

  祝临风看着殷停的眼睛,道:“不必迟疑,不必犹豫,不必恐惧,你就是你,殷停,世上独一无二。”

  祝临风接着道:“若你的自信不够支撑自己前行,那就看着我!我来给你诞生的意义!”

  他命令般道:“你是为我而生,为我而来!”

  他拉着殷停的手,将人拥进怀里。

  抱了会儿,他松开手,却发现殷停的脸一路红到了耳脖根。

  他倏地失笑,原来殷停没有说谎,他们两人都一样,对待情感一事,太过稚嫩了。

  殷停突然向后退了两步,郑重其事地注视着祝临风,眼神不见丝毫逃避,“师兄,让我陪在你身边。”

  祝临风却没立时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足让殷停手足无措之时,才慢吞吞开口道:“没有小娘子,没有褚寂?”

  殷停愣了愣,没料到还有褚寂的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这片刻工夫,祝临风的脸色像六月的天似的,又阴沉了起来。

  殷停立时道:“都没有,只有师兄!”

  祝临风这才雨过天晴,“哼”了声,像在对某个人挑衅似的。

  “准了。到老,到死。”语气是压抑不住的笑。

  殷停只觉欢喜,从出世以来,第一次感到纯粹的欢喜,好似身上的万斤重担暂时卸下了一般。

  他走上前,身子前倾,额头抵住祝临风的额头,眼神对着他的眼神,吐出的气息互相交融。

  “该师兄说了。”

  祝临风别扭了会儿,才道:“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好。”殷停温声应答。

  温存了会儿,倒是祝临风先受不住,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高温的蒸汽中,从头到脚,连手指尖都泛着红。

  两人关系未曾明确定性前,是祝临风按着殷停的头,拽着他前进,到了真定性的份上,殷停反而能对产生了变化的关系坦然视之,祝临风却有些难为情了。

  两步外的殷停知道自家师兄脸皮薄,这会儿若是再拿他打趣,只怕要挨一顿呲。

  他假装没看见,咳嗽了下,提醒道:“师兄,我要动人皇玺了。”

  说着向虫尸走了两步。

  祝临风被他喊回了神,那点少男怀春的心绪顿时烟消云散,只耳根上还残了点胭红,他整顿神色,手一滑,心意剑已入了手,盯着虫尸腹部中的一片煌色,顿首道:“动手!”

  殷停容色冷峻,缓缓吸了口气,护体真气放了出来,手缓缓探向虫尸腹部——按上!

  就在他解除到人皇玺的下一刻,骤然间天地色变!

  血红的枫树骤然拔高,层层叠叠如罗塔似的将两人笼罩其中,铺天盖地的阴影压来,一点天光都看不见了。

  殷停手中紧攥着人皇玺与祝临风靠背而立,依靠灵觉,他“看见”枫林中垂下数不清的透明丝线连在人皇玺残片上——同心同体阵发动了!

  与此同时,枫林外突然传来道道破空声,数道恐怖的气势蔓延开来,如悬在空中的几轮大日,下一刻,如平地起飓风一般,猛烈的风压下,枫林被压弯了腰,树冠狂舞,密密麻麻的枫叶落下,眨眼便积了三尺厚。

  ——咔

  只听一道脆响,枫林发出一声活物似的哀鸣,响声愈繁,突然,所有的枫树和积了到了半身的枫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擦去。

  天光骤然大亮。

  仅片刻工夫,方恢复了神采的大日又被团聚的乌云遮蔽,鸦色的云层像要与地面相接。

  云头上立着四道太岁神一般的身影,或怨毒或冰冷的目光向祝临风和殷停压来。

  祝临风微微仰头,目光如出鞘利刃,毫不避让地向云头四人射去。

  “白莲教两个批发法王,魔道赶尸门,怨书生,白骨神宫,白骨上人。”

  他冷哼一声,身后发丝飞舞,手中长剑斜指,向云团飞掠而上!

  “就凭你们这四个废物,也敢拦我!”

  殷停取出铜镜,手指在镜面上飞快滑动——魔已现,动手!